姬晋闻言潸然泪下,他想起了逝世多年的母亲,更忘不了母亲临终前的叮咛:“晋儿,将来你若是做了天子,一定不能负了国人的殷殷期望啊……”
“东来吹笙,西去乘鹤,少昊之野,鸾凤齐鸣……”几个小童手执泥偶,边唱边跳地打一处人声鼎沸的闹市中穿过。
自从太子晋被废以后,民间便流传起这样一则关于他的逸闻:太子晋在梦中得到浮丘仙翁的点化,遂驾鹤吹笙,于东海之滨羽化登仙了。琅玡是传说中白帝少昊的故里,所以又有人说,太子晋便是少昊在人间的化身。
这些传闻的细节皆描绘得惟妙惟肖,以至于太子晋去世的消息传到王城后,竟没有多少人愿意相信。
就在太子晋的讣告发来一个月后,一支来自齐国的百人商队住进了成周西市的一家传舍。
这家传舍显然有官家背景,三层木楼起于一座百尺见方的土台之上,堂室不下百间,案几不下百张,往来宾客从未少于百人,内设“博弈坊”,每局下注必掷百金。凡此种种皆有“百”字,遂得一雅号,名曰“百凤楼”。
传舍中向来鱼龙混杂,既有来自中原各国的商贾、游侠、学士,亦有游走中土之外的艺人、骗子、逃犯。越是这种地方,消息越是灵通。经商之人,素来注重多方打探,所以各国商队中从来都不乏官家的耳目。
闲来无事,齐国商队里的几位管事便聚在一起饮酒解乏。他们包了传舍二层一间名为“兰桂坊”的堂室,内设五案,恰好一人一席。
居中正坐的是一位素衣白袍,腰佩长剑的中年男人,四下而坐者则皆为腰圆膀阔,器宇轩昂的山东壮汉。
“众位兄弟,一路跋山涉险,风餐露宿,所幸今日人货两全,倒也不枉连日来的舟车劳顿。来,大伙同干此爵!”白衣人率先举爵,将满满一爵黍酒一饮而尽。
在座者无不喜笑颜开,神采飞扬,纷纷举爵痛饮。
酒过半巡,白衣人忽然起身:“今日无事,诸位尽管开怀畅饮。我与一位朋友有约在先,各位兄弟,恕不奉陪了。”
“家主且去,我等在此等候便是。”众人起身拱手,对白衣人显得格外尊敬。
白衣人走后,堂室外忽地传来阵阵女子的窃笑。几位壮汉放下手中的青铜酒爵,好奇地向外张望。
兰桂坊的帷帐之外是一圈精致的漆木围栏,坊中之人隔着围栏便可将位于底层中央的方形木台尽收眼底。不知何时,木台上竟多了几位粉黛脂泽,身段婀娜的妙龄乐女。
“嘿嘿,哪家的小嫚儿,声音这般甜腻。”黑衣壮汉咂巴着嘴,不怀好意地冲其余三人笑了笑,“走,出去瞧瞧!”
此时,围栏旁早已人满为患,几名大汉左推右搡,总算是挤到了围栏之前。
笑声止处,乐声骤起,八位绿衣黄裳,长袖细腰的女子裙袂轻扬,翩跹起舞。一片喝彩声中,一位明眸皓齿的素衣女子缓步登台,婉转吟唱:
野有蔓草,零露漙(造字) 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这小嫚儿生得如此俊俏,只是这哼哼唧唧的,唱的都是些啥呀?”黑衣壮汉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台上的素衣女子,粗糙的右手不时地抚摩着下巴上的胡茬儿。
壮汉身旁的一位白面男子幽幽说道:“听口音,壮士是山东人士?”
“正是。小先生有何见教?”
“不敢。壮士可能有所不知,台上这位姑娘艺名莹凤,所歌之意不过是‘旧词换新曲’罢了。”
“哦?在下是个粗人,还请先生细细分解。”
“壮士可知太子晋成仙之事?”
“嘿,我说先生,这种神神叨叨的屁话也能当真?”
“壮士且听我说。此曲的唱词,原本说的是男女私会之事,可自打出了一个才貌俱全的太子晋以后,普天之下的少女们便纷纷将他视作如意郎君。如今坊间风传,太子晋得高人指点遁入仙道。这不,少女们都嚷嚷着要随他而去,还说什么‘若得此君,死生不渝’……”
“嘿,当真是可笑之极!”
“壮士何出此言?”
“先生想不想听听姬晋成仙的真相?”
“愿闻其详!”
百凤楼的后门外,昏黄的晚照映出一条僻静无人的窄巷。
白衣人脚步轻捷,自后门闪入狭长的巷道,不多时便消失在斜阳渐没的巷口处。
巷口停着一辆髹漆马车,白衣人不看驭夫,径自跃上覆有帷帐的车厢。驭夫亦不言不语,只待白衣人坐定之后,便执辔挥鞭,驾车北去。
马蹄飞踏,一路嘶鸣。驭夫轻车熟路地将马车赶到邙山深处的一座山庙旁。山庙年久失修,断壁残垣,在一片空疏淡漠的月色下更显出几分彻骨的清冷。
白衣人跳下马车,独自沿着碎裂的石阶来到破败不堪的庙门前。他并不急着进庙,而是用机警的目光环视着庙中的一草一木。
夜色已深,庙中并无烛火照明,想要从这片漆黑中捕捉些什么,显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过,白衣人很快便注意到庭院西侧那棵树影斑驳的古槐。借着幽幽的月光,一条绑在树干上的银色丝带于夜风中若隐若现。
“事情调查得怎么样了?”古槐后突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师尊,全查清了。”白衣人冲着古槐的方向拱手揖礼道。
“说说吧。”
“琅玡发来的讣告上说,太子晋外邪内虚,死于哮证(即哮喘)。但弟子已经查明,太子绝非死于疾病,而是……”
“说!”
“太子是死于歹人之手,而且这件事,王后恐怕难脱其咎。”
“刺客是何人?”
“我们找到了老太师滑鞫,从他所描述的步法身形上看,刺客定是齐国的技击武士。”
“连技击军都出动了,看来这齐君的心志可不小啊。”
“弟子还截获了齐君发给王后的密报,上面说‘姬晋已除,后心可安’。”
“好一个‘后心可安’,这吕光(即齐庄公光,因春秋时有两位齐庄公,故用齐庄公光来加以区别)倒是善用妇人之谋。”
“天子昏聩,王室无能,竟致妇人乱政,天下乱象何时能止啊?”
“天下乱象实为人心乱象,人心既乱,天下何安?然但凡大乱,必有大争,大争群出,国必均势。各方实力保持均衡,便是长治久安的根本。”
“弟子受教。”
“关于太子晋被刺的消息放出去了没有?”
“弟子已遵照师尊的吩咐,叫属下扮作齐国客商,在百凤楼中放出口风。”
“很好,这件事就到此为止。现在,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你去办。”
“师尊尽管吩咐。”
“山东将生内乱,你要做的就是‘捆绑’崔庆,促成齐国之乱。此番前往齐国,会有人举荐你做太医,你可以尽情施展自己的才华了。”
“谨遵师命。可……弟子有一事不明。”
“说。”
“几百年来,无极行者一直与世无争,这回却不惜兴师动众,究竟是为了什么?”
“天下将要大变,我等身在其中,岂能再坐视不理?”
“可先师临终前……”
“先天无极,宇宙洪荒,阴阳微分,太极方生。连天道都在变,先师那一套早该变一变了。他老人家就因为墨守成法,才空将一身才华付诸东流。我与先师一攻一守,一黑一白,正像那阴阳调和的太极,殊途却是同归。入世出世不得偏废,天下治乱,莫不出于此道。”
“明白了。弟子明日一早便返回齐国。”
“不急。此事还需从长计议,齐国之乱不过是个开始,为师要下的可是一盘大棋。”
白衣人又欲发问,却被那苍老的声音制止道:“记住,少言、寡问、多视、兼听。去吧。”
入夜前后,百凤楼中的宾客才渐渐散去。兰桂坊内的几位山东壮汉早已喝得酩酊大醉,只有黑衣汉子的目光依旧犀利。其实在来到成周之前,他便对那位白面男子的底细了如指掌。
白面男子常常出没于各大传舍之间,名为游学之士,实则是替天子搜集情报的耳目。黑衣汉子故意将太子晋在琅玡遭遇刺杀的消息透露给他,就是要让这则消息传到周灵王的耳朵里去。
灵王虽然懦弱,却是个内明之人。他深知太子年轻体健,讣告所呈报的内容必然有假。白面男子传来的消息只不过更加确定了这一点而已。也正因为如此,灵王才会觉得是自己一时冲动,考虑不周,错杀了自己的儿子。
正如齐姜所说的,姬晋执意要去琅玡,实际上就是在自寻死路。姬晋何尝不知王后容不下自己,与其死在王城玷污父王的名节,不如速速离去客死外地。
姬晋一行抵达琅玡的时候,正值夏末秋初。被废为庶人之后,他仍旧心忧社稷,总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
“唉,身牢易破,心牢难解呀……”滑鞫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在东海之滨为姬晋建起了一座简陋的宅子。姬晋怕水,却也被大海的波澜壮阔深深吸引。
一日雨后,姬晋像往日一样,坐在一片礁石上独自出神。忽然,海天交接之处,若隐若现地浮出几座苍翠峻拔的高山。高山之下,数不尽的亭台阁榭连绵不绝,城堞、宫室、台观在一派浩渺的烟波中美轮美奂。
“壮哉!想不到这东海之上竟然真有仙山!”姬晋被眼前的胜景所震撼,却并未发觉身后悄悄临近的危险。
黑袍,冷刃,热血,遗恨……
待滑鞫赶到海边的时候,只隐约看到几个身手敏捷的背身和碧涛中的一轮血影。
姬晋被歹人所刺,尸体也坠入海中不知所踪。发往王城的讣告原本是据实所报,可经过齐姜之手后,死因却变成了“外邪内虚,死于哮证”。
为了文过饰非,齐姜威逼周室的史官,在流传后世的史书中,含糊其辞地记下了这样一段史事:
晋卿师旷见太子晋于中庭,二人相谈甚欢。
时值寒冬,师旷频频跺脚取暖,太子晋见状,忙将师旷请入堂中,并从雕几上取来一副桐木古瑟:“久闻太师的乐艺冠绝今古,不知今日能否有幸一闻?”
师旷欣然接瑟,献上《无射》一曲。太子晋则弹奏《峤》以相唱和。
太子晋曲毕,师旷起身请辞:“太子,时候不早了,盲臣也该回去复命了。”
临走之时,太子晋赐给师旷驷马一车,并向他请教驾车之术。
师旷无言以对,只是微微一笑:“盲臣无目,与人辩论,全凭耳闻,但耳朵难免会寡闻少听,所以我常常理屈词穷。太子殿下志气不凡,想必快要成为天下共主了吧?”
太子晋惨然道:“太师玩笑了。自太昊以下,直到尧舜禹三代,还从未听说有一姓之人能两度坐拥天下的。对了,听说太师擅长为人测命,请您帮我也看一看,如何?”
师旷沉默良久,而后正色道:“恕盲臣直言,太子声音清汗,这是短寿的征兆……”
太子晋闻言竟释然一笑:“太师所言不假。孺子自知体力不济,恐怕撑不过三年了。太师切莫将此事声张出去,否则必会引祸上身。”
果不其然,师旷回到晋国还不到三年,为太子晋发丧的使臣便出现在新绛(晋平公时晋国的都城)城内。
公元前545年十一月癸巳,在位二十七年的周灵王,夜梦白鹤西翔,次日黎明突然驾崩于王宫明堂的正寝之中。不久,姬贵继位,是为周景王。
至此,裨灶的第一个预言得以应验。同年年底,楚康王薨于郢都,裨灶的第二个预言也得到了印证。
灵王驾崩后,本应及时传往各国的讣告却迟迟未发,诸侯国的史官们纷纷谴责王室的失礼。不过这件事似乎并未在中原地区掀起太大的波澜,太阳照常升起,百姓的生活也一如往常。
相比之下,楚康王薨于楚宫的消息却牵动了所有诸侯的神经。各国使者不去吊唁天子,却纷纷前往郢都为楚王奔丧。
第二年四月,鲁襄公、陈哀公、郑简公、许悼公以及其他各国的代表再次会聚郢都,为楚康王送葬。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从都城的西门外一直绵延至康王的墓地。葬礼结束后,郏敖(本名熊麇,被弑后草葬于郏,因此常被称作郏敖)正式继位为楚王,野心勃勃的王子围做了令尹。
郑国使臣子羽对此评价道:“松柏之下的小草岂会长生?窃据高位而又无力守之,将来必会反遭祸害。这楚国的令尹早晚要代替今日的楚君,楚国大乱怕是不远了。”
同裨灶一样,子羽也生了一张乌鸦嘴。没过几年,王子围果真弑君自立,此为后话。
景王姬贵仓促即位之时,刚满十五岁,在众臣眼中,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天下诸侯更是没人把他放在眼里。
太后齐姜为了巩固自己在周王室中的地位,特以景王的名义,召集刘康公、单献公、甘悼公、巩简公、尹言多等大臣到朝堂议事。景王初次临朝,在这些老谋深算的朝臣面前显得格外稚嫩。
初登明堂之前,齐姜对景王语重心长地说了一番话:“贵儿,今日朝堂之上的这几位臣子,都曾为我母子二人出过气力。你还小,以后还要倚靠他们的力量来保护自己。”
“母后,贵儿明白……”景王对齐姜所说的这些贵族元老既畏惧又痛恨。他比谁都清楚,大哥姬晋的死,与他们中的不少人都脱不了干系。更令景王难以接受的是,他们还杀了自己的弟弟王子佞夫。
景王有一位名叫儋季的王叔,其子儋括在灵王驾崩后,为了一己之私,公然支持景王的弟弟王子佞夫继承王位。结果,朝中众臣群起攻之,儋括被迫逃亡晋国,而本无称王之意的王子佞夫却被剁成了肉酱。
事后,史官只轻描淡写地记了一句:“天王杀其弟佞夫。”景王百口莫辩,心下悲戚不已。他一直希望能够把握命运,可命运的细线却总是与他若即若离。日复一日,景王渐渐变得有些疑神疑鬼,他不知道在这世上,究竟还有什么可以相信。
就在楚康王下葬后的第二个月,王室于雒邑西南的周山王陵为周灵王举行了一场低调的葬礼。
在这次葬礼上,景王愈发看清了诸侯群臣的丑恶嘴脸,他们有的轻侮怠惰,有的敷衍了事,更有甚者竟只派出家中小吏前来慰问。从那时起,景王便暗下决心,要继承姬晋的遗志,将重振周室、造福万民作为毕生的理想。
一想到这些,景王的心中顿时充满了力量,他落落大方地步入明堂,接受了群臣的祝福,举手投足间,颇有几分太子晋当年的神采。
朝罢,单献公悄悄地拉住了刘康公的袍袖:“太宰大人,小天子今天的表现怎么样啊?”
明堂外大风骤起,老态龙钟的刘康公掩面轻咳了几声:“当今天子风华卓著,老夫从他的眼神里看得出,其志不小。老夫料定,不出数年,其必有所为。只是……”
“太宰有何疑虑?”单献公将双手插于宽大的袍袖之中。
“只是其心过急,其气过盛,如若不能善加引导,将来不免会酿成大祸。”
“尹太师年迈体衰,近来又暗弱多病,恐怕是时日不多了。太宰何不为天子另觅一少师……”单献公别有深意地瞥了刘康公一眼。
“此事就不劳大司马费心了,老夫心中自有定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