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千钧一发的紧张气氛一下缓和下来,村民们有说有笑地打量着这两个奇怪的外乡人。只有巫祝闷闷不乐地站在一旁,似乎对自己受到的冷落感到无比的愤懑。
里宰赔着笑脸凑上前来,并满怀歉意地将玉佩归还到伯阳的手中:“您看,我们都是山野村夫,您是贵人,方才多有得罪,还望海涵,还望海涵。”
“什么‘山野村夫’呀,贵地依山傍水,又是王畿之地,里宰,您也太谦虚了吧?”婴离挖苦道。她的手腕被麻绳勒出两道深深的红印,正恨不得将巫祝和里宰也如法炮制地捆起来毒打一番。
“姑娘见谅,姑娘见谅……”
“好啦,好啦,你们赶紧把柴垛上的那位女子也放了。”婴离不耐烦地蹙了蹙眉。
“她……这……”里宰面露难色,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这,这什么?”
“姑娘有所不知,今年旱魃作祟,中原大旱,我们实在没有办法了,才出此下策。再说,她不过是一个犯了王法的贱民……”
“贱民怎么了?贱民难道就不是人了?”
“这……这……她犯了王法,这样的死法也算是积德行善了……”
“你倒是说说,她犯了什么王法?”
说起王法,里宰一下子有了底气,他捻了捻稀疏的胡须,不怀好意地瞥了瞥被缚于柴垛上的那位女子。
洛水起源于华阳之野,其所过之处山川秀美,沃野千里。相传,伏羲氏美丽的女儿宓妃常在洛水边嬉戏。一日,狂风骤起,暴雨如注,宓妃归家心切,不慎从悬崖上跌落,溺死在洛水之中。
后来,宓妃成了洛水之神,她如生前一样善良美丽,悉心地庇佑着洛水两岸的百姓和生活其间的无数生灵。人们为了感谢宓妃的恩德,在洛水沿岸修建了不少祭祀洛神的神庙。
佃儿庄的东头便有一座这样的神庙,就是在风调雨顺的年头,庙里也总是香火不断。
洛神庙里住着一位年纪不大的庙祝,专门负责神庙的贡祀及日常养护。
一天夜里,庙祝正准备回房睡觉,忽然听到供奉洛神石像的香堂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
“奶奶的,闹饥荒都饿不死这群贪吃的小畜生!”庙祝料定又是老鼠在偷吃贡品,于是骂骂咧咧地抄起一把笤帚,不假思索地推开了香堂的侧门。
堂中燃着蜂蜡与浮石制成的火烛,这种特制的火烛可以使整间香堂彻夜长明。可奇怪的是,门刚一被推开,香堂便陷入了一片漆黑。庙祝的脊背一阵发凉,连忙握紧了手中的笤帚。
“什么人?别跟老子在这装神弄鬼!”庙祝惊恐地瞪大了眼睛,香堂中这才隐隐约约地现出了一个微微颤动的黑影。
借着堂前朦胧的月光,庙祝终于看清了堂中的那个黑影。只见那黑影披头散发,素衣裹身,油光闪闪的手里还握着案上的贡品。
“鬼啊!”庙祝惨叫一声,也顾不得什么宵禁,便跌跌撞撞地逃到了庙外。他一路狂奔,正好碰上了外出巡夜的村民。
村民叫醒了里宰,在里宰的带领下,众人打着火把,拎着自家的农具直奔洛神庙的正门而去。
站在洛神庙的院墙外,里宰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就在洛神庙闹鬼的前一天傍晚,一路家兵模样的人叩响了里宰家的门,说是要抓捕一名从成周城逃跑的官奴。虽然极不情愿,但里宰还是带着这伙凶神恶煞的家兵在自己的辖境内挨家挨户地盘查了一遍,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
事后,里宰越想越觉得这里面必有蹊跷。虽然自夏商以来对逃奴的刑罚便都很严酷,但在礼崩乐坏的东周时代,奴隶逃跑却是一种很普遍的现象。西周初年,五个奴隶的价值还抵不过一匹老马,到了春秋时期,奴隶的身价更是一文不值。一个小小的官奴逃跑,似乎没有必要如此兴师动众地大肆追捕。
“里宰,鬼就在香堂里,咱赶紧去,可别让那厮给跑了。”庙祝仗着人多势众,反倒胆大起来。
“走,看看去。”里宰回过神来,遂率众人将香堂团团围住。
庙祝为了挽回方才丢掉的颜面,一马当先地冲上前去,一把推开了轻掩的侧门。几个汉子一拥而入,火把的光亮瞬间将香堂照得里外通明。
“鬼在哪儿呢?”里宰环视一周也没看到一个人影,更不要说是鬼了。
“奇怪……刚才明明就在这啊。”庙祝尴尬地嗫嚅道。
“不对,”细心的里宰在香案上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有人动过这桌上的贡品。”
“没错,没错!我就是听到香堂里有动静才过来察查的,之前还以为是老鼠在偷食呢。”
“哼哼,你看到的根本不是什么鬼,而是活生生的人!”里宰用嘲讽的眼神瞥了瞥愣在一旁的庙祝。
“这……我……”
“大伙分头去找,一定要把这只偷吃贡品的‘饿鬼’给我逮住。”
村民们遍搜了神庙,又沿着洛水河岸一路寻找,终于在一丛尚未枯萎的水草旁抓到了“饿鬼”。在火把的照明下,众人才发现,这哪里是什么饿鬼,分明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瘦弱女子。里宰断定,这就是那伙家兵要找的逃奴。
一见是个女奴,里宰顿时眼前一亮:“这可真是天公作美呀!不是没人愿意充当祈雨的祭物吗?那就用她好了。”
春秋末年到战国初叶,奴隶制的余绪仍在绵延,人祭与人殉的事情时有发生。那日若不是遇见了伯阳和婴离,那位可怜的逃奴一准被村民们当作人牲给烧死了。
“多谢二位救命之恩,索氏给二位恩人叩头了。”自称索氏的女人泪眼婆娑地跪倒在伯阳和婴离的面前。
伯阳忙上前搀扶:“大娘这是作甚?快快请起!”
“哎呀索娘,你快起来,若论辈分,你都可以做我的娘亲了。”婴离笑吟吟地搀起地上的女人。
“唉……”索氏在婴离的搀扶下缓缓起身,她背部佝偻,面容憔悴,但手上的皮肤却白里透红,完全不像一个寄身为奴的人所拥有的那般。
“大娘,你不必担心,我们方才已说服了里宰,他不会再为难你了。”伯阳微笑道。
“要我说,该被拿去祭神的应该是那里宰和那巫祝。”婴离愤愤不平地拍打着索氏衣衫上的泥土,“索娘,能跟我们说说你的事情吗?那伙人为什么要抓你呀?”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我就是一个从工坊中逃出来的奴婢。”索氏痴痴地望着王城方向的天空,那神情就仿佛这世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一样。
婴离对这个神秘的女人越发地感到好奇,但对方既然不愿多说,她也不便强求:“老聃哥,我们出去走走吧,也让索娘一个人好好休息一下。”
“好。”伯阳会意地点点头,“大娘,你好好歇息,我们晚些时候再来探望。”
“哎,哎,你们不用管我,不用管我。”索氏勉强地笑了笑,似乎是有什么心事。
屋外秋高气爽,伯阳将右手举至额前遮阳。
“离儿,你给那里宰出了什么主意,竟把那号称‘千杯不醉’的巫祝给灌了个酩酊大醉?”伯阳好奇地问道。
“老聃哥,你猜?”婴离故意卖起了关子。
“唉,你不说就算了。”伯阳撇下婴离,兀自向河边走去。
“哼,真是无趣。”婴离黛眉微蹙道,“好了,好了,告诉你吧。其实很简单,我只不过是叫里宰在那巫祝的酒里加了一点醉仙桃和闹阳花的粉末罢了。”
“原来如此!离儿,这两样东西可是会要人命的。”伯阳曾经和商先生一同进山采药,因而也粗通一些医术。
“我自有分寸,只给他放了那么一点点而已。”婴离夸张地掐了掐自己的小拇指尖儿。
“那里宰自己也喝了,他怎么就没事呢?”伯阳不解道。
婴离扑哧一笑:“我的傻哥哥呀,如果不是事先喝下了我熬的甘草水,口吐实话的人估计就是那里宰了。”
“好你个离儿。”伯阳无奈地摇了摇头。
“老聃哥,你觉不觉得那索娘有哪些不同寻常的地方?”婴离话锋一转。
“嗯,的确有些奇怪。”伯阳也早已注意到索氏的与众不同,“她似乎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我也这么觉得,老聃哥,你说索娘她究竟会是什么人呢?”
“不好说,等她想要告诉我们的时候,自然便知道了。”
“对了老聃哥,听那里宰的意思,你身上的那块玉佩好像是什么太宰府上的东西。”
“此事甚是奇怪,先生他一生云游四海,怎么会有太宰府的玉佩呢?”
“听那里宰说起,这种玉产自蓝地(今陕西蓝田县),虽为次玉,却也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使用的。”
“先生托文甦将此玉佩交付于我,就是要我在到达雒邑之后,便去寻这玉佩的主人。”
“那就是了。我曾在齐国相府见过类似的玉佩,它们的主人的确都是些身份高贵的家伙。那日我不过是诈了那里宰一下,没想到却歪打正着了。”
“所幸有惊无险。”
“那是自然,离儿做事向来深思熟虑。”
伯阳与婴离相视一笑。
“既然如此,我们倒不妨去会一会先生的这位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