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阳双手接过铜镜,仔细地打量了起来。这块铜镜长约半尺,背面涂朱绘彩,纹以蟠螭,正面流光溢彩,如一湾沉静的湖水。伯阳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也没看出什么端倪。
“老聃哥,让我来瞧瞧。”婴离从伯阳手中取过铜镜,可看了半天同样也没有任何收获。
伯阳疑惑地望了望巫祝,巫祝志得意满地收回铜镜,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又是一阵装神弄鬼之后,巫祝将镜子重新交到婴离的手中。
婴离被镜面上的变化惊得险些将铜镜摔在地上:“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老……老聃哥……”
伯阳见状,忙凑上前来,这才发现,原本光洁如新的镜面之上,竟隐约浮现出一位貌若天仙的女子形象。那女子云髻修眉,明眸善睐,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其神如流光回雪,其貌似轻云蔽月。浮光离合之际,令人过目难忘。
“怎么样?我没有骗人吧?”巫祝上前一步将铜镜夺回到自己的手中,他身后的村民们都好奇地伸着脖子窥探。
“诸位乡亲少安毋躁,这凡俗之人是不得与神明相见的,倘若见到了神的真容,就等于是犯下了渎神之罪。现在,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外地人不仅破坏了祈雨大会,还亵渎了洛水之神,大伙说,该如何处置二人?”巫祝慷慨陈词,俨然一副里宰特有的神气。里宰倒也并不生气,反倒对这位神通广大的巫祝显得更加崇拜。
“烧死他们!烧死他们!”村民们又是一阵群情激奋。
“既然是神明的旨意,咱们也就不要犹豫了。”里宰说着便招呼众人将伯阳和婴离用麻绳捆绑起来。
村民们将二人推搡到草垛旁,几个光着膀子的汉子骂骂咧咧地点起了火把。
干柴烈火,眼看着就要一拍即合的时候,婴离急中生智,对着那里宰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
里宰被婴离骂得脸颊发烫,竟气急败坏地冲上前来:“你给我闭嘴!臭丫头,死到临头了还想让我割掉你的舌头?”
见巫祝没有跟上来,婴离忙对里宰使使眼色:“过来点,我有话要说。”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里宰不耐烦地白了婴离一眼。
婴离的嘴角浮起一丝耐人寻味的笑容:“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
傍晚时分,里宰的家中迎来了一位贵客。
“来来来,大师,今夜不醉不归。”里宰毕恭毕敬地为巫祝斟上了满满的一竹筒黍酒。
“好酒,好酒啊,想不到里宰您家中还藏着这么好的宝贝。”巫祝端起竹筒,轻轻呷了一口,那醇香的口感让他禁不住将竹筒中剩余的酒也一饮而尽。
“那可不是?这酒可是王室专供的紫黍酒,要不是这兵荒马乱的,咱一辈子可能都喝不上这么好的酒。”里宰一边应承,一边又为巫祝斟了一竹筒酒。
“怎么?里宰您这是要把我灌醉不成?”巫祝在当地是出了名的酒鬼,号称“千斤不醉”,这么一点酒对他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
“不敢,不敢,在咱们这地方,谁能把您灌醉啊?我只是……只是……”
见里宰话里有话,巫祝放下了手中的竹筒:“里宰是不是想说一说今天早上的事情?”
“正是。”里宰兀自斟了一竹筒酒,边酌边说:“大师您不要怪我驳了您的面子,今天的事的确是我……唉,罚酒一筒算是给您赔罪了。”
“里宰这是说的什么话?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巫祝装作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再次将竹筒中的黍酒一饮而尽。
“都怪我,鬼迷心窍,听了那死丫头的疯话,要不然,一把火多痛快,管他什么天子不天子……”里宰面带红晕地吐着酒气,其实他根本没醉。
“若真是天子的人,一把火烧了倒也无妨……罢了罢了,谁也不会想到他们竟然会是刘公的人。只是,两个外地人……那玉佩来得甚是蹊跷啊。”巫祝若有所思地把玩着手中的竹筒,对筒口缓缓溢出的酒水没有丝毫的察觉。
“久闻刘公的子弟门生遍播海内,看来这二人也当属其列。幸亏我识得那玉佩,如若不然,没准还真就闯祸了。”里宰悻悻道。
“喝酒,喝酒,不说这些了。里……里宰,你这酒还真是不赖……看来这天子的酒……嗝……就是不一样啊……”没想到区区几筒黍酒下肚之后,巫祝竟有种微醺的感觉,就连说话时,舌头都有些开始打弯了。
“那是那是,我费尽心思才弄了这么两壶,藏了多年舍不得喝,您是稀客,要不我才舍不得拿出来哩!”里宰笑眯眯地又为巫祝斟了一筒酒,心下却道,“嘿嘿,这臭丫头还真有两下子,真把这酒鬼给灌倒了。”
“不醉……不归……哈哈,只可惜……便宜……他们了……”又是一筒过后,巫祝的眼神也开始变得涣散迷离起来。
“没便宜……没便宜……大伙还是信任您的。”里宰佯装醉酒道。
“这么多年……还……还从来……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窝囊过……”巫祝醉眼惺忪地冷笑着。
“哪有?大师,您今天可真是神了,倏忽之间,一股烟尘就把那二人给镇住了……”
里宰的话还没说完,巫祝就懒懒地向他摆了摆手:“雕虫小技……何……啊何足挂齿……”
“那场面实在是绝了!您是怎么做到的?洛水之神当真显圣于那铜镜之中了?”一提到这些,里宰突然来了精神。
“狗屁!”巫祝连手中的酒筒都有些拿不稳了,“我……我跟你说,那……那不过是我的障……障眼法罢了……”酒后吐真言,巫祝终于也把持不住了。
在里宰的套问之下,巫祝将所有的秘密都和盘托出。
原来,巫祝事先在裤腿和袍袖中暗藏了一种特制的粉末,粉末由狼粪、芒硝、鳝鱼骨、飞罗粉按照一定的比例研磨而成,在燃烧时会产生一种具有迷幻色彩的烟雾。在跳祝舞的时候,巫祝将粉末均匀地抛洒在四周的枯草中,然后暗中以火石引燃,众人不明就里,自然将巫祝视为上通神明,下识鬼魂的异人。
关于那面神奇的镜子,则是用龟尿、竹汗、发灰、蛤蟆油混合而成的液体,事先在镜面上绘出洛神的形象,待风干后又分别用滑石和食醋打磨一遍。这时还看不出它与普通铜镜有什么不同,可是,当巫祝用水银再次打磨之后,镜面上便会栩栩如生地呈现出先前所描画的形象。
“能想出这些办法的,也算是当世奇人了。”里宰暗暗佩服,虽然自己和乡亲们都被这混蛋骗得好苦。
“婴离姑娘,你们出来吧。”望着早已瘫倒在案几之上的巫祝,里宰冲身后那扇虚掩的木门喊了一声。
其实那天早上,婴离只在里宰的耳边说了一句话:“我们可是天子的人,如今正在四处走访旱情,你若是识相的话,还是快些将我们放了。”
里宰自然不会轻信,但又不敢全然不信,于是便向婴离索要证据。婴离朝伯阳身上瞟了一眼道:“证据就在他的身上。”
里宰将信将疑地在伯阳的身上一通乱搜,最终找出了商先生留给伯阳的那块玉佩。
“清静无为”,里宰眯着眼睛端详着手中的玉佩,忽然变色道:“这……这是太宰府上的东西,你说,这东西是哪来的?”
“这是师父留给我的信物,赶快把它还给我。”伯阳挣扎着,这块玉佩寄托了他对商先生的全部感情,决不容许任何人有所亵渎。
里宰灰溜溜地将玉佩递到巫祝手上:“您看,这是什么?”
巫祝定睛一看,也不禁吃了一惊:“这是太宰府的信物,你从哪弄来的?”
“嗨,还不是从那个小子身上嘛。”里宰叹气道。
“他?我不信,这一定是偷来的,什么都别说了,赶紧烧死他!”巫祝说着便要招呼村民点燃草垛。
“且慢,且慢!”里宰连忙向手持火把的村民示意,“大伙听我说,大伙听我说啊。这两个人咱不能杀,不能杀。”
“啥?咋又不能杀咧?”手持火把的村民瞪了瞪眼睛。
“对啊,里宰,大师不都说了,就是这俩人坏了咱们的好事,咋又不能杀了?”村民们显然也对里宰的反复无常感到了不满与困惑。
“哼,我看你怎么收场!”巫祝冷冷地看了里宰一眼,心下愤恨地想道。
“大伙听我说,听我说啊,这两位可是刘公的人,你们看这是什么?这可是太宰府刘公的信物。刘公是……是咱们的恩人,咱佃儿庄人可不能做对不起恩人的事情。”里宰面向村民,举起手中的玉佩正色道。
“唔,原来是刘公的人呀。”“刘公是好人哪,要不是他老人家出手相助,我们恐怕早就饿死了吧?”“是啊,咱们不能杀恩人府上的人。”……村民们一阵乱哄哄的议论之后,连忙上前给伯阳和婴离松开了绑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