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剑怀没有立即死掉。
可能是因为他的身体有超乎常人的健朗。
也可能是他真的有点异乎常人的道行。
他一动不动地定在地上。
看起来更像一杆挺直的标枪了。
也可能,他的余生就将作为一杆标枪而度过。
他的面庞上充满了极度痛苦的表情。
随着体内邪毒的蔓延、和作用的深化,这种痛苦表情还在不断加剧,不断累积。
以至于这样一种无形的表情,几乎就要凝固为一块实体了。
焕机依然板着脸,锁着眉,但在紧绷的面容上,似乎有一丝不忍。
潜机还是眯着细眼笑,没什么变化,但神情中好像也有一丝讶然。
砥机却闭上了眼睛。
但给人的感觉,他的双目仿佛仍然是睁开的,眼皮之下,仍有两道森然的冷光射出。
只有引机在哈哈大笑,“喂,你死了没有?或者死透了没有?要不要道爷发个慈悲,再给你补上一箭?下辈子记得,一定要记得,这就是吹牛皮的代价。哈哈哈~~”
宿剑怀似乎想要动弹,但被剧痛刺激到麻木的神经,已经根本不听指挥了。
连他面皮上,现在都透出了一层惨绿,加之那副表情,愈加显得骇人。
一箭之威,恐怖如斯。
这就是常人和异人的差距。
看来宿剑怀今日的挑战,注定将是一场笑话。
这世上最大的悲剧,不是人死去。
尽管某个人可能会死得很冤屈很悲惨。
但从另一个角度看,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这世上最大的悲剧,也不是闹出笑话。
不管是多大多么不堪的笑话,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弭。
人孰无过?
善良的人们,一定懂得相互体谅。
世界上最大的悲剧,是以自己的死亡,换来一场天大的笑话。
这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也往往是那些在强者面前试图反抗的挑战者们、最终的下场。
宿剑怀的表情,好像已至痛苦的极致,无法再叠加一分一毫了。
再加上哪怕只有一根发丝的份量,他的头脸就要砰然爆炸。
无处可去的、走投无路的痛苦之色,渐渐转换为悲凉之意。
这真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无以复加的痛苦,替换为无穷无尽的悲凉。
比这蕴藏于天地之间的悲秋之意,还要深沉、浓厚几多倍。
现场一片静谧,气氛凝重。
连天性凉薄的引机,都已经笑不出声来。
宿剑怀却突然动了。
动的当然不是他本人。
还没有哪个凡人在中了阴箭之后能够动弹。
按后人的话说,这不科学。
动的是他的剑。
一直紧握在左手的剑。
这当然只是一件极其普通的兵器。
普通到除了它的主人之外,没有任何人在意它的存在。
直到这一刻。
鞘中之剑,震出一声沉闷雄浑的低吼。
痛如巨兽,暴似天雷。
翻滚激荡,轰鸣震颤。
充满着茫茫无际、浑浑无解的悲苦和愤怒。
小小剑鞘,恍如一道冥蒙深渊,锁住了一条万劫不复的逆龙。
逆龙欲脱枷锁,卷浪滔天。
这沸反之吼仿佛是兵器代替主人发出的。
也可能是主人的灵魂忍受不住肉身的痛楚,避入剑鞘之中发出的。
没有人弄得明白。
锵啷一响,如同逆龙断锁,一道剑芒脱鞘,没入肉掌,杀入主人体内。
剑芒似炽电,似飞剪,似霜钩,似雪矛,化整为零,顺着经络,一路衔锐疾进,将体内寒毒纷纷击溃绞杀。
剑芒虽是后发而至,其霸道与凌厉,却甚于寒毒数倍。
宿剑怀毎一寸裸露的肌肤上,都清晰地展现出两股力量的恶战。
他的脸上依然饱含悲凉,惨绿之色却已不见了,显出一片晦暗与灰败。
像是兵燹过后的废墟。
剑芒将寒毒绞杀净尽,分而复合,万流赴海,汇聚于心脏,密集犹如一团闪电,彻衣焕耀。
宿剑怀全身动了起来,关节喀喀作响,艰难举步,向前迈进。
引机几乎是吓傻了,踉跄着退了两步,差点摔倒。
他狂躁地大喊一声,频扣扳机,阴箭连续射出。
宿剑怀脚下不停,双眼却遥望天际,目光虚渺,心神如在物外,忽然口诵词句,深沉高亢,悲壮苍凉。
“谁施造化手,芸芸布众生?”
“轻鸿衔此问,绝音入苍冥。”
······
“有我方为我,先我本何处?”
“一坠尘寰中,茫茫赴归路。”
······
“求也不可求,弃也不可弃。”
“几度煎冰火,仍是局中迷。”
······
“大哉万象宇,灵思更无极。”
“将此蜉蝣心,化作鲲鹏意。”
······
他不闪不避,任凭阴箭穿身。
脚下丝毫不见停滞。
高声诵念之间,他的表情又趋缓和,由悲凉渐渐转为恬淡,眼睑微垂,眼神浅悦,甚至仿佛是在享受阴箭斫伐肉身的痛苦。
引机又惊又怒,在对方的进逼下,连连后退,怪叫一声,纵身跃起,在水沟、土坎、树木与岩石之间闪转腾挪,双手旋舞,左右开弓,使出了浑身解数:
鹞子翻身,潜龙出海,将军射石,夜鬼探户,灵猿揽月``````
身姿变换万千,令人眼花缭乱。
哧哧之声不绝于耳。
穿梭不断的箭影,终于汇成一条条肉眼可见的绿线了。
宿剑怀依旧全然不避。
如果阴箭有形,他早变成一只被万箭穿身的刺猬了。
奇怪的是,阴箭入体之后,没有像之前那般四处蔓延、渗毒为害,而是像被水泵吸住了一样,瞬间注入心脏周围,与炽白耀眼的剑芒混作一处。
宿剑怀脸上的表情,至此又是一变。
砥机蓦地睁眼。
然后看到了那张和自己表情神似的脸。
宿剑怀屹如石雕,扬臂,吐字,声音清朗激越:
“萤火争辉,霁空皓月。化剑,锋出!”
话音落,青锋现。
宿剑怀左手的剑鞘早已空了。
体内的剑芒和阴箭也一扫而空。
浑身不见伤口,面色如常。
只有右手高举一剑。
剑吐青芒,气焰一丈,寒意侵日。
引机背靠在一棵碗口粗的树干上,气喘如牛,汗出如浆,脸色苍白,神情茫然。
他已无处可逃。
也没力气逃。
甚至都懒得逃。
他只有力气和心思说一句话:
“别杀我——”
这是他留在人世间最后的话语。
剑芒斩下的时候,树倒,人亡。
现场一瞬间陷入寂静,死寂。
没有人想到引机会死。
包括引机自己。
在旁观者当中,有的没想到宿剑怀会有这本事。
有的则没想到宿剑怀会当真痛下杀手。
即便在他举剑的那一刹那,有人也觉得他可能只是要吓唬一下引机。
按先前说的,这好像不过只是一场比试而已。
尽管引机做得很过分。
尽管宿剑怀本来已经绝无生机,死的应该是他。
但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是他自找的,怪不得别人。
而且,既然他都挺过来了,又怎么可以再杀死引机?
他死了没人觉得惋惜,但引机死了大家就会觉得不平。
他的命,又怎么可以和引机比?
重视的程度不一样,想法和结论就一定会有偏向。
如果早料到宿剑怀当真会杀人,道士中可能就会有人出手阻拦了。
尤其是焕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