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府的涵远堂是由三个院子组成的。进去大门,走过外院,最先来到的是二位小妾住的柳青院。春儿先过的门,住在东厢房内,被贺隋宠爱了一年,可肚子纹丝不动,渐渐受了冷落。
一年后二爷纳了青夜。青夜后到,住在西厢房中,剩下的正房是给二-奶奶王氏歇脚小憩用的。芳龄十六,出身贫苦的青夜知道荣华富贵的生活来之不易,一面拼命讨好贺隋,一面烧香拜佛乞求怀上二爷的种。她肚子也争气,幸福又痛苦地熬去十个月终于产下一麟儿。母以子为贵,青夜一夜间“飞黄腾达”,从西厢房搬到正房,把二-奶奶的地儿给夺了。
二-奶奶王氏当然生气,可只有一女儿贺心兰,光这点就被诞下麟儿的小妾比下去。而且还不能打翻醋坛,得端着正室的仪态,再急再躁也不能显露,不然就是难看的妒妇,如此一来又要被年轻漂亮的青夜比下去。
柳青院正房后面有一片荷花池,荷花池的那边就是二-奶奶王氏居住的端花院。端花院比柳青院要大出一半,妆点得古朴雅致,一看就是出身高贵的大家闺秀之住处。青夜自生了儿子变得趾高气昂,连正室**奶都不放眼里,甚至有了挤走她住进端花院的想法。
柳青院正房西耳室前的小天井有一扇拱门,穿过拱门,走完一条不长的林荫小径,就到了二爷贺隋住的大院子。这座院子比柳青院和端花院加起来还大,北面是个大花园,水池、假山、石雕、凉亭、树木花草一应俱全。往南二十丈是贺隋住的大正房,屋后还有一圈草木成荫的袖珍花园,正好连着端花院。这袖珍花园在过去是贺隋和王氏秘密嬉戏的好地方,现在随着贺隋的移情荒废了。纳春儿时期王氏还花心思照料过,可自纳了青夜后就再也不管不顾,任凭花枝残败杂草丛生,就如同他们夫妻间的感情一样日渐凋敝。
贺隋的大正房可谓是奢华气派,就拿钱妍看过的红楼梦打比方,凡是书里描述出来但以现代人的见识无法理解的物什都能在这里找到原形。正房是五间上房,正房前又加出一间抱厦,天花板挂了十几只巧夺天工的鸟笼,各种啼声悦耳羽毛艳丽的鸟儿都能在这里看到。
正房明间宽阔敞亮,左次间是小会客厅,门一关就能半躺半卧地说一下午悄悄话。最里面的稍间就是贺隋的寝室,而贺隋就死在自己的寝室里。
看尸体就知道贺隋死得非常痛苦。他的头被砸烂了一半,另半张脸皮随时都会垮下来,剩下的一只眼睛半张开,眼珠浑浊凹陷。身体像断线的木偶躺在房间中央,棕茶色的便袍干净整洁,没有拉扯的痕迹。
寝室只有一扇窗,开在屋前墙上,打开能看到窗外的大花园。此时窗户是紧闭着的,从里面插上栓子。门也是在里面锁上,离门一步远的地上有一根折断的门栓,是第一发现人吕会在二-奶奶王氏的允许下撞门给撞坏的。
除此以外,一切如常,桌椅板凳床柜都在原处没被动过,只是正东角多了一样东西,那里摆着一支落地烛台,上面点燃的蜡烛好像故意为了让钱研看最后一眼,等她犀利的眼睛扫过来后,烛光噗嗤一闪,转而熄灭了。
“密室……蜡烛……”钱研忍不住喃喃自语,神情越来越严肃,“和我们那天晚上决定的一模一样。”
“就是啊,谁手脚这么快,都说了等妍姐姐的指令!”舒竹抱怨道,屁股一扭一扭地还要往里钻,突然听到一个温声细语的声音从她们身后传来——
“这不是舒竹妹妹吗,一个人过来的?”
王氏体型微胖,身高不矮,挺得也直,顶着一双哭红的灯笼眼,从容得体地站在她们身后。贺隋的两个小妾都坐在明间里哭哭啼啼,一见有人来就哭得更凶,好像两只看门狗似得,没一个能派上用场,幸好王氏大家出身,迅速从惊慌失措中振作起来,和吕会一起维持着秩序。
“舒竹妹妹来了也不说声,我可以来招待你呀。”王氏非常客气地说,眼神却像针一样钉在钱研脸上,“但这里并不欢迎下人。”
舒竹一听,赶紧做晕迷状,眉毛皱紧,双目紧闭,双唇颤抖,手背紧贴额头,歪斜无力地靠在钱妍身上:“真对不住,我身体不舒服,只能靠她搀着才能走。”
“我搀你吧。”王氏走上前,托起舒竹的手臂。
舒竹赶紧收回胳膊,又是歉意又是慌张地说:“我昨夜伤了风寒,所以才气虚无力发热,贺二太太还是离远点,怕传给您。”
高府四姑奶奶这么一说,王氏果真不敢沾上身,不露声色地后退一步,客气地抬起手,算是允了钱妍这个下人的出现。转头对跟在身后的吕会说:“扶高四姑奶奶下去休息。”
吕会诺一声,冷冰冰地把钱研和舒竹往外面领,等离了旁人,对钱研小声说:“洛谈请你们去景月宅,石未冬已经过去了,其他人也会去那边。”语毕立刻拉开一段距离,毕恭毕敬地弯腰说:“奴还有其他的事要忙,就不远送四姑奶奶了。”
高戈站在正房台阶下,见钱研和舒竹出来,赶紧迎上去,眼盯着钱研,关心地问:“怎么了?不舒服?”
“大少爷是不是问错人了?不舒服的是我呀。”舒竹闹起别扭。
高戈脸颊一红,既羞涩又不舍地移开眼神,对舒竹说:“我就是在问你啊。”
舒竹摆出大小姐刁蛮的模样,不屑地说:“刚才不舒服,现在被你气好了。”她拉住钱研的手腕,猛地健步如飞。高戈自觉理亏,闷不吭声地跟在身后,眼睛一直偷偷注视着钱研白皙修长的脖颈,眼神又哀又愁,总想和她说句话,但就是拿不出勇气。
舒竹牵着钱研越走越快,高戈越跟越紧,等三人出了涵远堂,来到四下无人的地方后,舒竹猛然停步转身,害的高戈差点迎面撞上。
“不要再跟了,去找你的好兄弟国睿和国重吧。”
高戈第一次被这样粗暴的打发,眉头惊讶地扬起,呆了一下,骤然皱紧,生气地说:“你怎么能这样跟我说话。你哥哥对我很客气,怎么妹妹这样无礼。”
“我是没教养,但我不会逼迫良家女儿夜里独处强吻她,最后因为不从还把她推进水里!”
“你说什么!你在暗讽本大少爷吗!”被激怒的高戈大声说道。
“谁生气就在说谁。”舒竹完全不把高戈放眼里,对她来说,这些人都是关在笼子里的耗子,早晚会和贺隋一样死在他们手中。
“你!”高戈扬起手臂,伸出食指用力指着舒竹。脸上潮红一片,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他嘴巴张了好半天,还是想不到该如何反驳这个小自己两岁的姑娘。高戈自尊心再度受挫,逼得他恼羞成怒,转头对钱研发火道:“长舌妇!”骂完甩袖就走,迈出的步伐匆忙有力,仿佛能一直走到天边。
钱研被高戈的小气量惊呆了,和坏笑的舒竹对视一眼,有些担心地说:“你这样惹他生气,不怕他报复?”
“有什么好怕的,不就是个大少爷嘛,还不是为我们铺路的死人。”
钱研打了个寒颤,顿时对这个长相天真单纯的少女感到恐怖。她天生没有罪恶感,观念中的“杀人”从来不是坏事,而是成长中的必经过程,就像吃饭睡觉一样,从出生开始就必须要做的事情。
“舒竹,你有没有想过活不过这一关?”钱研突然问道,语气低沉。
舒竹扭头看向问话人,认真又困惑地回答:“这个问题我从没想过。不过我肯定会活下去的,不然我活着是为什么呢?”
活着就是为了活下去。
真绕口。钱研轻轻一笑,又是摇头又是怜惜地看着这个小姑娘。
舒竹也笑起来,挽住钱研的胳膊,一碰一跳地说:“我要和妍姐姐一起活下去,把他们统统杀光!”
“小声点。”钱研还是听不惯这样的“豪言壮语”,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谨慎说道:“舒竹,以后不准说这话了。”
“为什么?说出来才能以表决心呀。”
“理想目标是不能说出来的,不然实现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