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思照向姜老夫人还礼，又接着道：“姜家少爷在皇都之时已经和贱内结拜为兄妹，贱内当然不能做出将手无缚鸡之力的姜少爷留给杀手这等无情无意之事，因此仍然拼死将姜少爷带着一同逃回了景城。可就在我们以为事情已经告一段落，停留景城养伤之时，陶家公子忽然扔下货物失踪了。我们觉得奇怪，便去陶公子下榻之处搜查，谁知竟然搜出了那日拦路截杀姜公子及贱内的杀手所用之黑衣和刀具……”
华延心听到这里忍不住问：“如许为何要跑？若是他派人截杀姜公子，公子既然无事，他不应该逃跑才对啊……”
“谁知道呢？兴许陶家公子做贼心虚，知道在我景城犯事总是会被查出猫腻儿来，因此跑了呢。”
“那如许既然先走了，为何姜家少爷还会在引水道遇害？”
“谁知道陶家公子先行一步，是做贼心虚，还是想要先行去引水道探路埋伏呢……又或者两者都有吧……至于引水道凶案的凶手，相信王爷也早收到消息了。”
姜家老夫人不顾八旬的年岁，硬是千里迢迢来了下衍，就是为了要给姜家讨回公道，给姜孝和姜家上下五十余条人命一个交代。如今又来了一个强力的证人，自然不肯松口，华延心看她的样子，怕是景国不交出陶然来，此事不会罢休。
可这件事情实在太蹊跷了，区区一组朝贺的商队，加起来不过几百余人，在短短的景城到引水道这一段路上，竟然遭劫三次。这真是闻所未闻的。而好端端的劫匪，竟然牵扯到景城官兵和叶云驻军！
本来只是私人恩怨，但是景国人杀了周国人，这就变成外交大事，此时又牵扯到景国军队潜入严国，秘密绑架景城少主越星。小小的一次会面，事情越搞越大了。
华延心这几日本来就心绪不宁，这些了不得的事情冷不丁的从越家公子口中说出来，更让他心乱如麻。
他看着严思照将引水道带出来的骨灰交给姜老夫人。白发苍苍的老人，双手抚着那白瓷罐的盖子，看着上面白纸黑字写着姜孝仪嘉的名字，双手颤抖如风中残叶，两行浊泪自眼角流下，口中呜咽之声不绝，其状凄惨，叫人不忍卒听。
华延心无奈，只好借口此事事关重大，请两家人容他些许时日，必定给两家一个最后的答复。
严思照倒是没说什么，姜老夫人听说还要等，十分不满，华延心少不得又说了不少好话，姜老夫人才暂且同意，抱着自家孙儿和其他几十人的骨灰黯然离去。那蹒跚的背影深深映在近文王的心中，让他这一日心情低落，入夜也不得安眠。
华延心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外面伺候的人听见他辗转反侧的声音，心中实在牵挂不止，想着这里反正是周国，礼节防范不似景国那般严谨，便不顾上那许多，进了内殿，打发走上夜的随行宫女，一手打起帐幕帘子来。
华延心双目紧闭，眉头紧皱。帘子拉开，外面蜡烛的亮光照进来，华延心不由得睁开了双眼。
映入眼帘的，是那个无比熟悉的脸庞。
华延心看内殿无人，有些尴尬，道：“你怎么进来了……”
前些日子他送华瑾心回国，宜章死也不肯跟着回去，他就知道……
“听见王爷翻来覆去睡不着，奴才来看看。”
“我没事，你……”华延心本来想叫他赶紧下去，但看见他老老实实站在床边，低着头不敢看自己的样子，又觉得不忍，只好改口说，“你给我拿一杯水来吧。”
宜章便老老实实的去桌边倒了一杯水，试了试温度，才递给华延心。华延心略喝了一点润了润嗓子，又将水杯递回去，道：“没有什么事了，你下去吧。”
宜章又道：“王爷不能安眠，不如叫大夫熬一贴安神的药来吧？总这样睡不着，也不是个办法。”
华延心想了想，道：“叫丫鬟们去吩咐吧。你也不要总这样守着。若是我睡不着，你也一夜不睡么？”
“伺候王爷是奴才们的本分，王爷都睡不着，做奴才的又怎么敢睡呢。”
华延心想了想，说：“你不要……”
话才说了一半，忽然一阵响动，华延心只觉得手臂一疼，有一个力气带着他重重往后一仰。
紧接着他听见一声惊叫：“有刺客——”
低头才发现，右手上一支短箭斜斜而入，乌黑的血液缓缓浸染了雪白的睡袍。
宜章朝他扑过来，用自己的背将剩下的几支短箭尽数挡下了。华延心闻见一股浓浓的酸味，手臂上淡淡的酥麻感传来，并无疼痛。他心道不好，这短箭怕是有毒。
于是干脆的起身抽出一口宝剑，朝着自己受伤的手臂狠狠一剑砍了下去……
听到喊声进屋的侍卫和宫女们，被近文王挥剑断臂这一幕吓得呆住了。华延心削去自己中毒的手臂，眼见着血如泉涌，血色由黑转红，他才感到无边的剧痛袭来，满头冷汗，不由得晕了过去。
晕倒之前他回头看时，见宜章静静趴在床上，面色乌青，双目紧闭。几支短箭竖起在他的背上，像刺猬的刺。
华延心隐隐听见有人在讲话。有一个声音是自己的，有一个声音却很恍惚，听不出究竟是谁的。
“此番来下衍怕是要生事端，你带瑾儿回承安吧，告诉王妃叫她好生照顾几个孩子，王府要加强护卫……”
“王爷，奴才不走。王爷答应过奴才，王爷去哪里，就带奴才去哪里。”
“……别说傻话了，你现在的任务是照顾瑾儿，若是没有你哄着他睡觉，他怕是睡不着的。”
“奴才没有那么大的能耐，小王爷身边有王妃在，有没有奴才都不要紧。”
“我身边有没有你就那么要紧么？”
“王爷身边有没有奴才，也不要紧。可是奴才身边没有了王爷，奴才便不知到底要如何是好……”
……这番话好熟悉，他好似在哪里听过，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他又听见母妃的声音。
“心儿，这孩子是特地选来陪你读书的。”
“心儿，你也不小了，父皇和母妃给你选了一门亲事，是德远侯府上的二小姐，唤名陶瑶的。听得是个大美人儿呢……”
他听见有孩子的哭声，丝丝细细的，耳边响起无穷无尽的恭贺声。
有宣旨官在耳边念着皇上的旨意，封华延心为近文王，赐封地近文郡……
母妃在他耳边哭泣，她说，赐了地，封了王，母子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了……
他忽然意识到这是梦。他是在梦里。
梦外发生了什么呢？
想不起来了。
只隐隐约约记得一张脸，乌青的面色，紧闭的双眼，嘴角流淌着漆黑的血液。
手臂上忽然一阵酸味，紧接着是一阵剧痛，华延心一下子痛醒了过来，睁开眼睛，咳嗽了几声，一口浓血从嘴里吐出来，只觉得满嘴的腥酸，头晕脑胀，双目晕眩。等定了神再去看被衾上，那一团浓血竟也是黑色的。
“吐出来就好，吐出来就没事了。皇弟，你总算醒了。”
华延心闻声回头，惊诧不已：“皇兄……你怎么会在这里！”
华延正道：“我本是微服来此，有事要办，也不打算拜访别府就回去的。谁知竟听见了你遇刺的消息，这叫皇兄怎么能放心的下？便顾不得那许多，总要来看一看你。”
“阿瑶她……知道吗？”
“还没有告诉她……我知道弟妹正在孕中，这样的消息让她知道了，岂不是惊了胎么。”
华延心略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可是你这个样子，总不可能瞒得过她，若是让弟妹知道你出使一回竟然没了一只手……”
华延心侧头看去，只见自己的右肩以下，空空如也。雪白的纱布缠绕在他的肩上，还隐隐透着殷红血色。
“不过你动作也是快，若迟些，就不止这手臂了，恐怕连命也未必能就得过来。你房间那个小奴才倒是忠心，帮你挡了那么写箭，你回去可要好生安抚他的家人……”
华延心却像没听到他后面那些话似的，只问：“那刺客抓到了么？”
“找到一具尸体。这些刺客行刺之后要么自杀，要么被灭口，总是不会留活口的。皇弟，你久在近文，怕是许久没有经历这行刺之事了吧……”
华延正说到这里，长长叹息一番。
“如今的朝廷已经乱得无以复加了。父皇病重，稍微好一些，便疑神疑鬼。最近更是频频梦见当年的姝妃来向他索命，梦见那妖妃要放火烧死于他。宸宫连入夜也不许点灯了……”
“竟然这样……皇兄，我久不见父皇了，他老人家如今……不知如何？”
“你是想问，父皇还能撑多久么？”
华延心低下头，不好在说。
华延正忽然自嘲的一笑：“父皇做下的冤孽太多，只怕他自己也觉得报应就要到了……”
“皇兄何出此言……”
“你我兄弟什么不能说？你放心，这里都是我府上最忠心的人，就是打死他们，也不可能将不利于我的消息传到太子耳朵里。为兄问你，这次的行刺，你心里可有想法，是谁主使？”
华延心苦笑道：“还没有证据，如何定论……”
“哼，你我都清楚，会做这种事的，无非只有他。”
“可是为什么呢！”华延心忽然有些激动，“为什么！我们兄弟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和他争抢过什么，皇兄到现在连个封地也没有，连我也是远远的封了近文王，他为什么还不肯放心！”
华延正长叹一声：“只要咱们活着，他便永远也不会放心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