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菲四月薄凉的天气,细雨轻飘,落絮轻沾。
远远的几树桃花尚未凋谢,依旧盛开着一片片的旖旎,雨中氤氲着清莹透彻却又稍显朦胧的美。
一袭白衣胜雪,柔美的青丝细密地散到腰间,随风轻舞着那一身灵韵、毓秀的清丽。
抬眼来,她便看到了对面雕梁画栋的屋舍——“画堂春”。一世的风华,都将付在这里了。
“小姐回来了?”刑嬷嬷从屋舍里迎了出来。
“嬷嬷,爰仪回来便回来了,您年纪大了,何苦再出来迎我呢?”明眸善睐,皓齿轻启,爰仪上前扶住了刑嬷嬷。
“那怎么成?八年前皇上特地交代过的,要老奴好生侍奉小姐,何况皇后娘娘生前也是对小姐疼爱有加,老奴岂敢委屈了你……”刑嬷嬷努了努嘴,让爰仪一时无法回话。
八年前,马皇后薨,得蒙洪武皇上恩典,放爰仪出宫,并让刑嬷嬷随行照顾。
朱元璋赏赐了一批金银珠宝给爰仪,明着说是给爰仪的吃穿用度,实则所赏赐的东西已然远远超过爰仪该得的承受度。
爰仪并不知晓,皇上如此厚赏她有何用意,但也不敢拒绝。
她离开皇宫之后,就到了这里。
乌衣巷的桃花园。
虽然不复两百多年前的光景,这里的桃树却还是很多,一到三月,亦会盛开满园的绯色。爰仪便是喜欢这绯色。这绯色,能让她在回忆里活得轻松快乐一些。
她自是找不到前世的那个茅舍,只好用图纸描绘了记忆里秦淮阆苑画堂春的格局,拿着皇上给的部分赏赐,雇了工人,造了一幢屋舍,且挂上了“画堂春”的牌匾。
八年以来,爰仪和桂嬷嬷都住在这个院子里,过着安逸的生活。
只要冥还记得她,一定会找到这里的……
她已经失去了双亲,失去了待她如亲女的马皇后,她一定要等到她的冥。
“小姐,进去吧。”刑嬷嬷撑起一柄勾勒着红梅的油纸伞。爰仪含着清浅的笑意,同刑嬷嬷一起走进了院子。
院子的四个角落里,栽种着迷迭香,紫红色艳丽的花瓣盛开在大树的绿荫之下,似是与外界隔开了一道院墙。
微雨之下,爰仪走近别苑前的迷迭香,伸手摘下一片花瓣,轻轻在鼻尖一嗅,眉睫扑闪,一个微小的雨滴落在上面,使得她清冷的目光瞬时耀出一点夺目的光芒。
这天底下怕是再难找出第二个有着小姐这般美貌的人了。
刑嬷嬷不禁在心底赞叹。
“对了,小姐,今天宫里来了帖子。”刑嬷嬷走近爰仪身前。
“什么帖子?”爰仪转过身,清冷的目光里写满疑惑。
她一向深居简出,与外界的人几乎没有往来,自打马皇后薨逝,她离开了皇宫后,与宫里的来往也是极少的,最多就是皇上想起还有她这么个小姑娘,会定时派人来慰问些许。
如今宫里来了帖子,难不成是有什么大事不成?
“小姐,你是知道的,嬷嬷我呀,管不得这些事,你自个儿瞧瞧。”刑嬷嬷说着就从袖子里掏出了帖子。
爰仪伸手接过那红色烫金的帖子,打开来看,几排字迹映入眼帘:“太子朱标诞辰将近,东宫大宴,蒙圣隆恩,于宫宴之上兴办歌舞,以逸雅兴,诸王爵公侯之女,务请携帖参加。”
“诸王爵公侯之女?”爰仪心下诧异,“刑嬷嬷,我算哪门子的王爵公侯之女?这帖子如何会送到‘画堂春’来的?”
“林姑娘虽不是王爵公侯之女,却更胜王爵公侯之女几分呀!”
刑嬷嬷尚未答话,沐浴着细雨,就从门口走进来了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
他身着棕褐色圆领袍裳,衣服上面细腻的针黹绣了一棵松树,极有风骨,一双透着智慧的眼睛炯炯有神,他看着爰仪,信步走入,然后对着爰仪抱拳作了一揖。
来人正是东宫侍读黄子澄大人,爰仪急忙福身回礼:“黄大人,您前来小女的‘画堂春’,为何不早先通知一声,也好让爰仪多些准备才好。”
爰仪和黄子澄本是旧识。爰仪离宫之前,黄子澄就是太子的伴读。爰仪侍奉皇后,少不得会见到黄子澄,马皇后教导爰仪如同亲女,这其中也有黄子澄不少的功劳。爰仪离开皇宫,若说和外界往来不多,身为她半个师傅的黄子澄却是在她的往来不多的名单之中的。只不过,随着隔离的时间增长和身份的不便,两人除了有书信来往,见面却是几乎没有过的。如今师徒再见,虽说不上生疏,却也是隔阂了许多。
“林姑娘客气了,是老夫来得唐突,搅扰姑娘了。”
“大人请。”爰仪收起帖子,抬手将黄子澄让进别苑的书房。
刑嬷嬷见此,便对着二人福了福身,恭谨地退下。
书房内。
四壁依旧挂满了书画,墨韵流香,洒在墙上,极为风雅。几个卷轴散落在几案上,一架古琴摆在屋子中间,旁边搁置一个青花瓷的长颈花瓶,如美人亭亭而立。
黄子澄在一幅桃花图前停住脚步,“啧啧”称赞着念出了那桃花图上的诗:“香围艳阵自成排,浪漫绯霞满院裁。孤绿粉浓回首看,谁人能解其中哀?”
“林姑娘的才学,当真是世上女子少有!”黄子澄仔细观察着那一幅桃花,晕染着水墨的粉黛染红了半片天空,曲折的枝干犹如从画里生长出来,栩栩如生。桃树之下有两个人,女子在弹琴,男子在练剑,让整幅图别有情趣。
“只是……这诗也题得太悲伤了。莫不是林姑娘已有了意中人?”黄子澄看出了画上的桃花分明就是这“画堂春”所处的外面的那片桃林。
那是……爰仪前世的记忆……
爰仪淡淡而笑:“大人谬赞了,这不过是爰仪随手而作,哪是有了什么意中人?要论才识,小女还要多向大人请教才是。只不过小女身份卑微,怕是没有这个福分……”
黄子澄闻言,连连摆手:“有教无类。如若姑娘不嫌弃,日后姑娘但有什么疑问,都可来问老夫,姑娘可别忘了,老夫先前也是教导过姑娘些日子的。”
“是,爰仪先行谢过大人。”素手轻扬,指指几案前的红木椅子,爰仪请黄子澄入座。
待黄子澄落了座,爰仪就奉上了一杯迷迭香茶。
“多年不见,姑娘还是喜欢喝这品花茶,看来老夫今日,可算是有口福了!”黄子澄“哈哈”一笑。
“大人说笑,爰仪这里,自来没有什么好茶水可以招待外客,大人不嫌弃就好。”爰仪说着也坐到黄子澄对面的红木椅子上,“未知大人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自然是为姑娘解惑而来。”黄子澄抿了一口迷迭香花茶。
“哦?”爰仪眨了眨眼睛,等着黄子澄接着说下去。
“姑娘可是为了收到东宫歌舞宴的帖子而困惑?”
爰仪轻轻点点头。
“说来此事,也并不足为怪。”黄子澄正了正色,捻着胡须道,“高皇后在世时对姑娘青睐有加,姑娘出宫之前,皇上也已找人将姑娘的身世调查了透彻。故而,姑娘八岁离宫,就得到了那么多的赏赐……”
“大人的意思是……”爰仪将后面的半句话咽进了肚子,她怕黄子澄所言正是她所猜测到的……
“长孙殿下已到了选妃的年纪。”黄子澄放下手中的茶盏,站起身来,“其中意味,还望姑娘好生揣测,老夫不便明言。这就告辞了!”
说罢,黄子澄向着爰仪抱拳拜了拜,起步走出了别苑。
爰仪看着黄子澄的背影,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原来如此。
原来,太子寿诞的歌舞会只是个名头,真正的目的是要给长孙选妃。
原来皇上早已相中她要做长孙殿下的王妃……所以给了她那么多赏赐,还让刑嬷嬷贴身照顾她这么多年……
可是,她并不想做长孙的王妃,她还有使命在身,她要等她的冥出现……
但是,这门皇家的亲事,怕是难以推脱。
“看来,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她在心底重重叹了口气,握着茶盏的手捏了紧。
那么多的王爵公侯之女,不一定会是她,也一定不能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