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部告诉我,她梦想中的圣地就是美国的阿拉斯加。“听说那里是充满冰雪的世界尽头,我特别想去看看。”阿部一脸憧憬。
“阿拉斯加,多冷啊,零下几十度呢。”我打了一个寒噤。
“我知道啊。所以先来北海道锻炼锻炼,顺便打工赚点路费,去美国可不便宜。”
“你攒了多少了?”我问。“我在居酒屋工作了快一年了,”她闭上眼睛,费劲地算了算,“还差一点儿吧,要再努力一下。”
“我从小就被关在家里,一直很向往到世界各地看看。我的梦想就是有一天,脚步能够遍布世界的角落……”阿部滔滔不绝地讲起了她的旅行计划,可是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心里只是盘算应该怎么下山。
北海道的积雪可不是吃素的,一脚踩下去,鞋子就实打实地陷在当中,每走一步都要花大力气。当我们俩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山下的时候,天都已经暗了。我两腿直发抖,肚子也饿得咕咕叫。阿部不比我好到哪儿去,在一旁扶着墙直喘气。
我们好不容易回到居酒屋,整个人都成了软脚虾。没到晚饭时间,店里还没有客人,阿部一进门嚷嚷着要吃岩口做的咖喱饭。围着围裙的岩口听到声响,从厨房里出来,看到是我们就皱着眉头问我们去哪儿了,怎么一天都见不到人。“我好饿哦,先做饭给我吃好不好?”阿部又撒起娇来,岩口无可奈何地放弃了对我们的责怪,回厨房准备起给我们的吃食来。
“老板不在吗?”阿部环顾店里,不见老板的身影。
“下午还在的,接了个电话就出去了。”岩口切着土豆说。
“我们运气可真好。”阿部笑着对我说。
“好什么呀,跌了个狗吃屎,滑雪板也坏了。”我累得要命,没好气地说。“哎呀,不要再抱怨了嘛。这样吧,岩口做饭还要一点时间,我先请你吃好吃的。”
“你的厨艺?算了算了。”我想到上回阿部给我做的“化石蛋糕”。“再相信我一次嘛。这次一定没问题的。”
阿部在柜子里翻找着,不一会儿,她拿出了一个白色的小机器。机器四四方方的,后面还有一个摇柄,看上去像是一个大型的卷笔刀。接着,她又在放饮料的冰柜里拿出了一包冰块,拿出七八颗放进机器上方的小口里,然后抓住摇柄使劲摇了起来,机器里的冰块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她在机器下方放了一个小碗,不一会儿,小碗里就盛满了碎冰。
“吃了一天的雪了,现在还要吃冰?”我痛苦地看着阿部。
“放心啦,你尝一尝就知道好吃了。”阿部拿起一瓶绿色的液体,从碎冰顶上浇下去,不一会儿,绿色就渗到透明的碎冰当中,像玉石一般玲珑剔透,煞是好看。
我将信将疑地用小勺舀了一口,碎碎的冰碴在口中爆炸一般融化,留下舌尖糖水的甜。后来我才知道,这就是樱桃小丸子最爱吃的刨冰。那天阿部给我做了好多碗,她指着红红蓝蓝的刨冰问我:“你看,这像不像是阿拉斯加的雪山?”我笑她傻,雪山哪有彩色的。“一定有,”阿部坚持说,“到时候我拍照片给你看。”我说好,但心里还是把她的话当玩笑来听。
但我没有想到,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她的笑。
04
岩口端着两盘热腾腾的咖喱饭走出厨房的时候,店里只有我一个人。“阿部呢?”他把咖喱饭放在我面前,四处张望找阿部的影子。“刚才老板来,把她给叫走了。”我抓起勺子,一边往嘴里塞满咖喱和牛肉,一边嘟嘟囔囔地说,“看样子挺急的,应该是有什么事吧。”
“知道了。”岩口仔细地用保鲜膜打包好阿部的那份咖喱饭,回到厨房继续准备起晚上要用的食材。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拖着肌肉酸痛的腿跑堂,阿部却一直不见踪影。“又去哪里玩了吗?”我心里怀疑。不过还好晚上老板也没有来,我还能偷一会儿懒。
好不容易撑到下班,我扭着脖子回到休息室,准备换衣服回家。“Emily。”有人在叫我。我回过头,阿部站在我身后,捧着一只大箱子。
“今晚到哪儿去偷懒啦?都没来上班。”我把头发从T恤里拉出来,“岩口还给你做的咖喱饭呢,放在冰箱里,我可没偷吃喔,你快去热热吃吧。”
本来话很多的阿部久久没有回应。我有些奇怪,转过头来,看到她低着头,肩膀一抽一抽的。“怎么啦?”我以为她担心晚上没来上班的事被老板发现,“没事的,我不会打小报告。”可是她肩膀的抖动越来越剧烈,甚至明显地啜泣起来。“怎么回事?”我拍拍她的肩,“是不是之前滑雪摔疼了?”她突然一把抱住我,大声哭了起来。我被她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自管自地哭了一阵,总算缓了点过来。抬起头,我看到她眼泪鼻涕在脸上糊了一把。“你快说怎么回事呀,都急死我了。”我从包里找出一张纸巾给她。她接过纸巾,往脸上随便抹了把。“我爸爸来找我了,”她轻轻吸了吸鼻子,“他要接我回家。”
后来,我从老板那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原来,看上去像一个极其普通的邻家女孩的阿部,其实出生在一个门第森严的大家庭,父母都是日本有名的大商人,而她则是一个标准的千金小姐。
“真没有想到阿部的爸爸原来是SANDO株式会社的社长。”老板说,SANDO是日本的有名品牌,旗下从地产到餐饮实业,样样俱全,“像我这种小店,他旗下大概有几万个吧。我怎么敢和他作对?”
“阿部会被带到哪里去?”我好不容易张开嘴,挤出一句话,“她以后会怎么样啊?”
“大概被带到她父亲下榻的旅店吧。今天这么晚,应该已经没有飞机了。以后?当然是过她千金小姐的好日子啦。”
那天我头昏脑涨地回到了房间。打开水龙头,水蒸气氲糊了浴室玻璃。我伸出手指,在玻璃上轻轻地划出“阿部由佳”几个字。
“你究竟会变成怎样?”我在口中嘟囔。
大家都说带她回去是对阿部好,可我却觉得,她并不想要这样。“听说那里是充满冰雪的世界尽头,我特别想去看看。”
“我的梦想就是有一天,脚步能够遍布世界的角落……”
现在回想起阿部对我说的每一句话,感觉都犹在耳边。“Emily、Emily……”不知道是不是太过想念她,躺在床上仿佛都听到她在叫我。“Emily、Emily……”声音越来越真实,好像真的就在门的另一侧。“开门呀,是我。”阿部的声音伴随着轻轻的敲门声传来,我一个激灵翻身下床,打开门,阿部喘着气站在门外,身上满是雪花融化的水痕。
“你怎么回来了?”我连忙让她进房,给她递了一块毛巾。
“我是趁管我的人睡着后,偷溜出来的。”阿部用毛巾擦着头发说,“我才不要和他们一起回去呢。”
“但要是被发现了怎么办?”我有些忧心。“暂时应该还不会。我爸爸一般晚上都会和公司开视频会议,要到很晚,开完会他也会直接休息。”
“可是你躲在我这里也不是什么长久之计啊?”
“我想过了,我要和岩口私奔,今天晚上就走。”阿部说,“你会帮我的,对不对?”
阿部的手机被家里人给没收了,所以她让我给岩口打电话,让住在郊外的岩口开车来接她。“你真的要私奔?你有钱吗?第一站去哪里,计划好了吗?”我拉住她问。
“没有,什么都没有,但是我不能够在这里等着我爸爸再把我抓回去。那不是家,那是控制我身体和心灵的牢房。”阿部说,从小,她就觉得自己在家中根本不是孩子,而是一个道具。父母给她穿上漂亮的衣服,让她学习各种技能,把她培养成一个大家闺秀,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想让她和门当户对的男人结婚,从而帮助父母的生意更上一层楼。
从阿部步入青春期开始,她的一言一行都有人严格控制,从吃饭到睡觉,每一个动作都要优雅到像是机器人一般。父母常常带她出席一些餐会,向她介绍各种年龄相仿的男孩子,他们无一例外都是政客、律师、医生的后代,每一个都带着和他们父母一样傲慢的表情。阿部说,这些都是她的噩梦,她常常梦到自己真的嫁给了这些“金龟婿”,然后成了一个面目模糊的人,生出一个小孩,同样有一张傲慢而令人厌恶的脸。
阿部说,直到16岁的时候她才从家里跑出来,摆脱了她的梦魇。“所以我是不会回去的,一定不会。”阿部坚决地说,“我宁可去流浪,也不要被监禁。”
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无可奈何地按下了岩口的电话。电话那头的岩口听到阿部逃回来的消息非常惊讶,他说他马上来,让我们等着他,哪儿都别去。
知道男友将来营救她,阿部的情绪显得平稳了许多。我在她身边坐下,陪她一起等待。
“我想和岩口一起去阿拉斯加,看看世界尽头究竟长得什么样。”阿部说,“他会做饭,我会刷碗,我们可以一边打工一边旅行,最后找一个漂亮的小镇,开一家手工小店。”
阿部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钱包,样子很是别致。“这是我做的哦。”她有些得意地说。
我接过来看,钱包精致漂亮,针脚细致。“做得不错,以后你要是开了小店,告诉我,我一定第一个去光顾。”
阿部点点头。
没过多久,岩口来到了我住的地方,我一开门他就冲了进来,拉着阿部的手说:“你怎么会逃出来呢?你爸爸要是知道了,可是不得了的事。”
岩口的态度虽然让阿部有些不高兴,但她还是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岩口。一听阿部说要私奔,岩口惊讶极了:“这不妥吧……”他的样子有些犹豫。
阿部急得快要流泪,我知道岩口是她最后的希望。
我也帮着阿部劝岩口,最后他终于松口了,答应带着阿部先到国外去避一阵儿,再从长计议。
阿部拉着岩口离开的时候,我向她手里塞了五万日元,这是我上周刚领的薪水,还没来得及存银行。“我身边只剩这么多了,你先拿去用。”阿部不肯收。“现在可不是客气的时候,”我说,“就当是我借你的,或者当是我对你未来小店的投资。”阿部没有再推脱,她看着我说,到了阿拉斯加,她一定会拍下最漂亮的雪山给我看的。
阿部走了,拉着岩口的手,一起走向了她所期待的未来。
05
我很想告诉你,故事就这样结束了,阿部和岩口一起到了阿拉斯加,他们在极光下接吻,在冰川上滑行。
我很想告诉你,阿部得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自由,她成了自己人生的主人。她到处旅行,最后在一个美丽的小镇安家,开了一家属于自己的小店。
我真的很想告诉你,阿部过得很幸福。
可是她没有。
事实是,在我以为他们远走高飞的时候,岩口并没有带阿部去机场,而是把阿部送回了酒店,送回到她爸爸的身边。作为回报,他得到了阿部父亲开出的一张一百万日元的支票作酬劳,还有一份薪水翻倍的工作,但是代价也很清楚:他不能够再见阿部。不过我想,面对这样的背叛,阿部大概也不会再想见到他了吧。
发现自己信赖的男友最后背叛了自己的时候,我不知道阿部是什么样的心情。我只记得她和岩口离开时满脸的希望和对未来的憧憬。
阿部虽然离开了,但是关于她的消息仍然会时不时地出现在居酒屋员工茶余饭后的是非中。
听说她回到了东京;听说她爸爸给她安排了很多相亲;听说她很快就决定和一个大企业的社长结婚;听说婚礼被安排在东京最好的五星级酒店,出席的名单里不乏政界高官、财阀老总和明星达人。
对日本女人来说,结婚象征着个人生活的终结。已婚的日本女人,大多数都会待在家里,美其名曰“相夫教子”,其实成了被圈在笼子里的金丝雀,没有经济独立,也没有人格独立,成了永远依附在丈夫身边的菟丝草。
我知道,她被监禁在一座看上去豪华无比的宫殿里。
在阿部离开三个月之后,我收到了一个包裹,包裹里有一个钱夹和一张明信片。钱夹很漂亮,是阿部自己做的,里面是我借给她的五万日元。
我拿起明信片,卡片的右上角印着“Alaska”。上面有几张照片,其中有美丽的雪山和蓝天,也有阿拉斯加专属的五彩极光。在深夜极光的映衬下,雪山真的变成了彩色的,颇像当时阿部给我做的那些五彩的刨冰。
“原来真的有彩色的雪山,”我自言自语道,“阿部,你说对了。”将明信片翻过来,背面有着阿部的笔迹:“Emily:“ここはアラスカ、世界の終わりだ。“A.Y.”下面还有一行小字:“p.S.でも私には一生無理だろう。”(日语,意为“但,这是我一生不及的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