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在国内，我是没有途径成为一个职业模特的。”他说，“我尝试着向大学的室友暗示了我想当模特的念头，可是被他们笑话了整整一学期。我现在还记得他们说什么‘丑八怪’、‘做梦’。所有人都说我长得丑，我看镜子也觉得自己不好看。那个时候我还想过整容。
“就有一天吧，我在杂志上看到一个走红欧洲的韩国男模，宽额头，小眼睛，跟我简直像是兄弟似的。你也许会觉得我在臭美，但到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我的长相非但不是我的弱点，反而还是我最大的特色，只要我找对舞台。从那一刻开始，我就下定决心一定去欧洲。
“后来交换留学来了这儿，认识了很多外国人，有白人也有黑人，还有在欧洲长大的黄种人。我天天和他们一块儿混。他们都很潇洒，只要是自己喜欢的事、想做的事，他们总是会毫不保留地去实现。当时和我玩得最好的，是一个叫皮特的摄影记者。他是加拿大人，拿着相机从北美跑到南美，再从东欧跑到西欧，他说他的梦想就是用相机记录下这个世界。
“他说他的下一站就是中国。他问我：‘你有梦想吗？’我说：‘我有，我想做模特。’他说：‘那我帮你。’后来，他用他的相机给我拍了很多照片。你看到的很多都是他帮我拍摄的，很多动作、造型也是他帮我设计的。我从来没敢做那么大尺度的突破，但是他说中国男人看上去比较瘦小，可以展示中性美的这一面。
“我看到皮特电脑里的样片的时候，我都快哭了。从来没有想到自己在镜头里面也可以这么美。皮特告诉我，如果我真的想要成为模特，那就不能放弃，即使环境没有提供机会，也要自己创造机会。
“然后我就开始和你们一起学西班牙语。那个时候我心里想着，一定要高分通过西班牙语等级考试，申请这里的服装设计学院。我知道我爸妈不会支持我，所以我必须拿到全额奖学金。我每天没日没夜地拼命学语言，专业课、考试什么的都不管了，感觉高考的时候都没有这么努力过，室友们还说我睡觉的时候都在说西语。就那么拼了半年，后来终于成功了。”
“那你的模特路呢？”我问。“在努力中啊，我已经把简历投到好几个服装品牌了，不过石沉大海的多。系主任也说以后如果做亚洲专题可以考虑我。”
“那你爸妈现在同意你的选择了吗？”我问。“我爸妈？呵呵。出国前一天晚上，我爸跟我说：‘你要是出去了，就别再回来了。’出国那天，我是拎着箱子自己一个人去的机场。”
“那你们现在的关系……”我问。“自从我离开家后，他们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
话题太过沉重，我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才好。我想说一句“不要难过了”，但是觉得太过矫情，“给他们打个电话吧”，好像又太多管闲事。最后，我只是打了“加油”两个字。
“哈哈，的确是要加油了。我到现在都还没有在这里的时尚圈出道呢。不抓紧混出点名堂来，都不好意思回去。”
过了几天，他又给我发私信。“看来，我快要出道了呢。”后面跟了五六个笑脸。“恭喜恭喜，是准备做ZARA还是H&M的代言人呀？”我问。“哪有这么幸运，是一所模特经纪公司。”他说，“之前给他们发过我的简历和照片。他们前几天联系我，说是想要签我，培养我做专业模特。”
“哇，这么牛！什么时候可以看到你走秀啊？”
“公司说我现在还不专业，要经过专业训练之后才可以出道。他们给我准备了三个月的练习课程。”
“那你什么时候开始训练？”
“我现在正在攒钱凑训练费呢。因为训练、服装都得花钱，公司让我出五千欧元的培训费。时尚圈不好混呐。”培训费？我心里咯噔一下，想到之前在各种报纸杂志上看到的所谓“造星”的骗局。
我怕扫了他的兴，小心翼翼地问：“对方的公司你了解吗？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他听了果然不太高兴：“怎么会不正规？我可是在杂志上看到他们招人的广告的。我还去了他们公司里，有好几个模特正在训练呢。我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实现梦想，你怎么尽泼冷水？”
“对不起，我这不是担心你上当受骗嘛。”我只能马上认错。
“其实我也不是不担心。毕竟这笔钱不是小数目，我把从国内带来的钱加上在这儿赚得所有积蓄全部都交了。如果打了水漂，就一无所有了。”他话锋一转，“但是梦想的味道实在是太美好了，现在它就在我面前触手可及的地方，我怎能不奋力去追呢？就算前面是悬崖，我现在也只想跳下去。”
“你也不给自己留条后路？”我问。
“后路？混不下去，大不了就回国呗，找个普通的工作做，等攒点钱以后，再来欧洲重新开始。”
他把所有的钱都交了培训费，自己身上只剩下几十欧。但是他还是开心地发他吃泡面的照片给我看，“今天的唯一一顿，又省钱又减肥，一举两得”。那几天阿青真的很开心，他常常跟我描述自己为未来描绘的蓝图：他成了一个专业模特，参加米兰时装周，被某本时尚杂志选去做封面人物，让所有那些以前看不起他的梦想的人，包括他的爸妈，都看到他出现在国际杂志的封面上……
可是有一天他消失了，再一次在所有的网络平台上失去了踪影。我希望他是因为培训太忙而没有时间上网，但是心里的某个地方，还是有着深深的不安。“你好吗？”我给他留言。他一直没有回。
突然某天，他回复了我。“还活着。”他说。“最近怎么样？是不是忙着出道啊？”我问。“……”他回了我一串省略号。“被你说中了，那个公司是个皮包公司，我被骗了。”他说，“我交钱之后，本来说好一周内开始培训的，但是等了半个月都没有人联系我。我有点担心，就去他们公司看，结果早已人去楼空了。”
“啥？”我心里的不安变成了担忧，“那你的积蓄怎么办？”
“已经报警了，但我看找回钱是没希望了。和我一样被骗的人有好几十个，他们也都交了不少钱，可是现在一分也拿不回来了。”
“这段日子你是怎么过来的？”我想到他之前一天一顿泡面的日子。
“熬呗，刚知道的时候都不敢相信，手一直在抖，什么事都做不了，心里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又急又恼。钱还是次要，但一想到这一切原来是一场海市蜃楼，我就怎么也接受不了。”
他继续说：“我一连逃了几天课，设计学校的老师给我打电话，问我怎么回事，究竟还想不想读书了。我愣了半天，当时真的很想放弃。可是最后，我说我想，我要继续留下来，我要读设计。只要人还在这里，一切就都还有希望。第二天我就回到学校了。”
“那你以后怎么打算？”我问他。
“继续往前走呗，反正我现在除了理想一无所有。”他说。
后来他就不怎么和我聊了。在网上，他像是一个潜水的人，偶尔探出水面来深呼吸一口，然后又扎入水底。很少的，他也会发一些状态，都是转发，关键词总和“梦想”有关。
我想，他一定在遥远的西班牙继续追寻着他的梦，努力地打拼，把之前失去的一点一点找回来。
我常常在想，每个人心里都有几个梦想。梦想成为模特、演员、歌手这种在舞台上闪闪发光的人总是不在少数。他们看到了这些舞台上的光芒，想要靠近，但却被路上的野蔷薇刺伤，于是放弃前进，回头包扎伤口。但是，还有一些人，他们就算是遍体鳞伤，也要滴着血，蹒跚地前进。
有的人一辈子有好多好多梦想，有的人一个梦想就一辈子。
梦想对一个人能够有多重要，不应该取决于它的广度，而应当取决于它的深度。这是一种深入灵魂的深度，你究竟能为它坚持多久，放弃多少东西。最重要的是，在追求梦想的路上，会无数次遇到泥泞和陡壁，在身心俱疲的时候，你还是否能够无怨无悔地继续走下去，就算是爬也要爬到最后一刻。
前几天，我看到阿青更新了自己的照片，其名曰“第一次走秀”。我点进去一看，他表情冷峻地站在T台上，穿着一身紧身的黑衣，胸前用粉色的缎带，打了一个巨大的花。
作为点赞狂魔的我，自然第一时间点赞，然后留言：“恭喜啊，终于出道了。”
他回复我：“没有啦，只是学校办的时尚秀而已，还很业余的。”
可我分明看到，他离他光芒万丈的梦想，又近了一步。
在法国和西班牙的边界有一条圣地亚哥之路，是一条长达八百公里的朝圣之路，终点是圣地亚哥的德康波斯特拉大教堂。每年有数十万朝圣者踏上这条举世知名的苦行朝圣之路，沿路还可以看到很多跪拜的朝圣者。其中有一些年事已高，头发花白，但还是跪在地上，用膝盖走着这段长路。
在理想的朝圣之路上，我们都虔诚地跪着，俯下身子，把自己赤诚的心最大限度地贴近地面，跪着爬地前行。额头磕破了，流下的血水是梦想的颜色；膝盖擦破了，留下的伤疤是专属于追梦者的文身。
阿青用他全部的灵魂，向着他心里的圣地亚哥一步一跪，一跪一起。
在梦想的路上，他是一个最虔诚的朝圣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