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想的味道实在是太美好了，现在它就在我面前触手可及的地方，我怎能不奋力去追呢？就算前面是悬崖，我现在也只想跳下去。
阿青是我的学弟，我在学西班牙语的时候认识了他。
他中等个子，偏瘦，穿起均码的T恤来显得弱不禁风。他的相貌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帅哥——额头宽，眼睛细长，鼻子塌扁，脸型长得有些过分凛冽。不过，他的造型倒是一直非常吸引眼球，脑后是只有一寸的短发，但是却配着一头长刘海，烫成了小卷卷盖在额头前。一副《哆啦A梦》里大雄式的黑框眼镜占了他整张脸的二分之一。
我第一眼在班上看到他的时候，就被他的造型给惊呆了。他身上一件偌大的T恤上印着两只沾满血丝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我。
虽然当时他全神贯注地在看书，但是我却无法静下心来，总觉得走到哪里都有人盯着我。后来和他在一起相处时间长了，在看了他的各种破洞裤、绿帽衫之后，我才知道和他其余的造型相比，这件“怒目”衫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
其实在认识他之前，我早已对他有所耳闻。他的名字，就连我这个学校的边缘人物都能叫得出来。他出名，是因为他的个性和他夸张的造型一样张扬。他从来不会吝啬在网络世界的任何舞台来展示自己。他有一套流传甚广的照片。照片里，他在一片幽静的丛林中，赤裸着上身，露出纤瘦的肢体，一块白色的薄锦轻轻地披在身上，他的脸微侧，刘海挡住他的右眼，而左眼却定定地望着镜头。他把薄锦咬在嘴中，纤柔的体态，雌雄难辨；暧昧的气氛，似有似无。
很多人都明晃晃地骂他，有人说他不男不女，有人说他丑人多作怪，有人说他有伤风化，还有更难听的字眼。但是他毫不理睬，只是照片中的动作愈发张扬，神情日益妩媚。骂他的人还是在骂，但他主页上的点击率也越来越高。
我第一次跟他接触的时候，却看到一个和传闻中完全不同的他。
在我们的西班牙语课上，他非常认真地记录下老师讲到的每一个知识点，抓住上课时每一个可能的机会提问，并且在课间休息的时候，一直俯首埋头背单词。我没有想到他竟然是这样的一个“学霸”，我把在课堂上看到的他和朋友们描述了之后，朋友们也纷纷傻眼。他们告诉我，他在专业课上的表现可并非如此，不仅常常缺席，有时就连考试都找不到他的身影。我听了这样的话，非常怀疑我看到的和朋友们口中的他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如果是，为何他会有如此大的反差呢？这个疑问并没有持续很久，我就知道了其中的答案。那是在西班牙语课程结束后，班里同学和老师一起聚餐的时候，那天大家一扫平时课程中的严肃和紧张，都喝了很多酒，但是其中喝得最多的还是他。他一杯一杯地和我们干杯，也渐渐地打开话匣子，和我们说了很多话。
酒到酣处，他突然站了起来，对着已经喝得面红耳赤的中教朱老师和不胜二锅头酒力、已经趴倒在餐桌上的外教paco老师，举起了自己满满的酒杯。
“二位老师，我敬你们一杯。”他说着就把一杯啤酒喝完，“多谢你们，我现在离自己的梦想更近一步了。”
我们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还算清醒的朱老师一拍脑袋：“哎呀，都忘记和大家说这个喜讯了，阿青已经收到西班牙服装设计学院的录取通知书，今年秋天就准备入学了。”
服装设计学院？听众们一头雾水，我问阿青这是真的吗，他点了点头，被酒精染红的脸颊在灯光下显得特别喜气。“可是你不是才大二吗？你的文凭怎么办呢？”我问。“不要了。”他嘻嘻地笑着，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我不知道他的内心有没有挣扎。毕竟放弃一条名牌大学的康庄大道，在我看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从西班牙开始，看我何时攻破欧洲时尚圈！”他大声喊道，脸上写满憧憬和野心。
在那次聚餐后，我还是过着平凡的生活。互联网上每天都有层出不穷的新焦点，他走后，又有新的网络红人诞生，甚至有人比当年的他更加大胆，更加夸张。在这个到处都充斥着眼球抢夺战的今天，名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渐渐地，他也开始淡出我的记忆。
我都快要不记得他的样子，只记得当年那件印着两个大眼珠的T恤。这个图案，透露出衣服主人多么渴望被关注。
有一天，我刷微博的时候看到他的账号久违地转了一条状态：“最初的梦想，还有多少人在坚持着？”我点了个赞，没过多久，就看到手机上一条私信的推送提示。打开一看，原来是他，发来一句：“iHola！”（西班牙语，意为“你好”）
“真是难得。”我留言道，“西班牙的生活如何？是否已成功称霸当地时尚界？”
“哈哈，快了。等我什么时候勾引上法国的老佛爷，我大概就能上头条，开上豪车，登上杂志封面，走上人生巅峰了。”他打出三张咧嘴大笑的脸。
“以你的姿色，肯定一拿一个准。”我发过去一个竖大拇指的手势。
后来，他偶尔就会在微博上和我聊两句。除了问问我国内的天气，有时还让我给他发点食物的照片。“小笼包、糖醋排骨、糯米藕……”他滔滔不绝地“点菜”。“你要这些照片干吗？不会自己去网上搜啊。”
“网上都拍得太漂亮了，看了就流口水，三更半夜的撑不住。我就是想看看你拍的，看上去像黑暗料理一样，保险。”
我的脸上“三条黑线”，损我的拍照技术也不用这样吧。“难道西班牙都没吃的吗？海鲜饭啥的，看上去不错啊。”我问。“别提了。这儿的海鲜饭都是夹生的，吃一顿要掉颗牙。还有墨鱼饭，吃完嘴里像喝了墨汁一样，整一个墨盆大口，吃完一周不敢见人。”
“嗨，谁叫你当时死乞白赖地一定要出国的，现在好了吧，让你没饭吃。”我发送了一个白眼的表情。
“在这里交换留学的时候，并没有很多课业压力，总和老外们玩，的确挺开心的。不过现在，不仅有专业压力，还有语言障碍，而且又找展示自己的平台，感觉的确是天壤之别。”
他继续说：“国内学的那点西班牙语，到这里觉得还是不够用。教我们的老师倒是很牛，是ZARA的总设计师。”
“ZARA不是西班牙的地摊货吗？”我问。
“地摊货归地摊货，它下面可有两百多个设计师呢。”他不服地争辩道。“老师人挺好的，就是说话太快了，跟不上。班上就我一个外国人，我每天都用录音机把他的话给录下来，回头再反复听。”
“不过，”他补充说，“好在他教的课是设计课，以动手为主。实在听不懂的时候，我看看别的同学在干什么，他们拿剪刀我也拿剪刀，他们拿卷尺我也拿卷尺。倒也平平安安地把课给混了过去。”
“那课余呢？一定去欧洲游了吧。”我发了一个双眼含泪、羡慕嫉妒恨的表情。“玩什么呀，就在马德里，哪儿也没去过，申根签证都浪费了。”
“为什么不出去玩玩？”我问。“没钱没时间呗。平时还要帮教授打打工，做点设计赚点零花钱。他肯用我这个新手，我已经是万分感激了，工资就没好意思多要。他只给我意思意思，解决温饱而已，哪有余粮出去旅游。”
我在对话栏里打了一句话，是我一直都很想问他的问题，但是又担心会不会让他尴尬，犹豫再三，还是按下了“发送”。“当时你放弃国内的文凭和一切，跑到西班牙重新开始，是不是太冲动了？”他有一会儿没说话，我后悔了，觉得这个问题好像刺到了他的痛处。
“其实在当时，说不犹豫是假的。”他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开始给我大段大段地发话，他的故事像是喷涌而出的洪水，带着太多的冲击。
“你知道吗？我从小就梦想当一个模特儿。”
“就你？身高就二级残废。”我插话。“别打岔，没听说过平面模特啊？”他说。“我希望自己的照片能够出现在时尚杂志的封面上，能够代言世界知名的品牌。当然啦，这只是梦想而已。”他发来一个低头害羞的表情，感觉像是自己的小秘密被别人看穿了。
“不过，爸妈从小就反对我看和学习无关的任何东西。他们要是发现我在偷偷看时尚杂志，能把我的书给撕了，然后狠狠地揍我一顿。”
“这么暴力。”我打了一个出冷汗的表情。“可不是，所以现在长残了。”他继续说，“高中的时候，有一回我和我妈说，我不想参加普通高考了，我想考艺术生，结果我妈大哭一场，把我的心都哭碎了。在那之后，我就再也不提考艺术生的事了，爸妈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学习、高考、选专业，一切都按部就班。
“可是从踏进大学的第一天开始，我就觉得不对劲。专业我不喜欢，学校我不喜欢，寝室我不喜欢，每天这么浑浑噩噩地活着。“但在那个时候，我还是不敢和爸妈再提我的模特梦，我怕我妈又哭。他们一心希望我以后可以和他们一样做一个老师，安安稳稳的。可是我却不愿意，我已经按照他们想要的样子活了二十年，接下去我想按照自己喜欢的样子去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