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月的月底是他最开心的时候,领了少少的钱,当然那个时候他也会跟着别人一起称呼那点钱为“薪水”,他会直奔城镇另一边的小吃街,把各种好吃的逛上一遍,最后买一点耐啃的牛皮糖,咬啊咬,满足不了肚腹,起码嘴巴里还能有东西和味道,间接地诱哄着自己的肚腹。冬天的时候,他又一次接过自己的薪水,那时候他才猛然发现和他一同做工的孩子领的钱比他多,他只是多问了一句,那个当初领着他来做工,现在负责发放工钱的男人就狠揍了他一顿。他蜷缩在冰凉的地上,听着上方的人气喘吁吁地吐出一句“不识抬举”,然后那句话就混着一点腥臭的冰凉砸在他的脸上,他拱了拱身子,好半晌才爬了起来。
身边刚开始还有一些“嗡嗡”的声音,但很快就随着他脸上的那一块冰凉的腥臭一起滑了开去最终消失。他费力地站直身体,用黑得发硬的袖口蹭了蹭自己的脸,慢慢走了出去,他拐过黑乎乎的巷子返回大家的住处。天黑透了,他的手指冰冷僵硬地疼痛着,他费力地抬起酸胀的胳膊靠上门板,指腹下的大门坑坑洼洼,他整个人的重量都压了过去,但是大门并没有向里滑开。他试着敲了敲门板,沉闷的声音还没来得及传出去就消失了,隔着门板能听见门里一派安静。
疼痛和寒冷让财根的脑袋一片麻木,大家都去吃饭了吗?说起来,他错过了晚饭的时间啊,虽然不好吃,但是可以填饱肚子,比家里的饭好吃多了。大家还没有回来吗?门为什么会被关上啊?大家都不在了吗?不,不是的,财根扶着门板站直身体,他使劲撑着门板告诉自己:所有的人都在里面,只有他被关在外面了。财根缓过劲来,只觉得身上更疼了,肚子里火一样的烧灼着,他靠近门板用力说话:“外头太冷了,让我进去行不……求求你们了,快下雪了,让我进去吧……我懂了,能麻烦你们把我的东西丢出来吗……”
在这个城镇待久了,说话也好,做事也好,都多少有了些改变,财根听着门板里的安静,看着从门板缝里透出来的一线昏暗火光,还是摇摇摆摆的走了。他们为了省钱,大家挤在一个四处漏风的地方,平时人多还能忍耐,早晨如果早点醒也能觉出屋子里是暖和的,但是他从来不知道门外面是这么冷的,好像天底下所有的风都刮到了这里。雪下大了,风卷着雪片往他身上砸,他缩着身子,慢慢走出了这条黑乎乎的巷子。
从家里带出来的那点东西能吃的早就吃完了,能用的也大多早就破烂不堪,真要说起来那些东西丢在地上都没有人愿意多看一眼,但是那些破烂能帮助他挨过这个冬夜,只是现在,他连取回那些破烂的机会都没有了。雪越下越大,他觉得身上仿佛多出了一个硬疙瘩,冰冷的向下坠着,脚下踩着的路边已经开始能看到亮光了,偶尔视线能扫到一双精致或暖和的鞋子,只是尚未来得及看清,那些鞋子就淡出他的视线范围。财根耷拉着脑袋,走得很慢,极度的寒冷让他突然想起第一次站在这个城镇某扇门外的时候,门里的女人皱着眉头用不悦的神情和尖刻的声音说话,她说他臭,嫌他脏,那时候背上的阳光在攀爬移动,将身体的热度蒸腾起来,他说不出话来,窘迫随着汗水还有热度散发出来,终于那两扇破败的门板在他眼前关上,他转身低头走开的时候,心里恨透了天上那明晃晃的刺眼的日光。财根抬起头,肿胀的眼皮费力撑出一条更大些的缝儿,他看见浓黑的天空,黑色的雪片虫子一样洒落下来,他颓然地垂下头,心里恨透了这该死的冰冷的冬夜。财根的视线扫到一双晶亮的鞋子,厚实的皮毛看起来很暖和,他的视线不由得跟着那亮闪闪的温暖的东西移动,但是那双脚的主人却在一声尖叫后踩着那一双温暖的鞋子匆匆逃出他的视线范围。财根继续向前走,他觉得越来越冷了,脑袋有些不受控制,他机械地挪动着脚步直到眼前再没了路,抬头看看,财根愣住:这不是做工的地方么!怎么又走回来了?
做工的地方外面有个破烂的工棚,堆放着一些杂物,财根摸索进工棚里,在一堆杂物的缝隙间把自己安稳的塞进去,工棚里并不比外面暖和多少,但是没有风雪进来,财根将身边的大件杂物扯过来御寒,他在工棚里坐了一整夜,天快亮的时候雪停了,他看着越来越亮的周围,慢慢站起身来,他想,还是回家去吧。走出工棚,踩在松软寒冷的积雪上,财根突然就笑了:有门的地方,门关起来,外面的人就没办法进去了,如果没了门,是不是就不能将他关在外面了?财根在清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留下了一串脚印。
没了营生的活计,财根只能在这个城镇里流浪,他每天都会找时间去以前住的地方,希望哪一天可以取回自己的东西,但是那关得严实的门板总是不给他任何机会,晚上他等所有人放工后再缩进工棚休息,三四天后他因为饥饿乏力,没有趁早离开工棚而被私扣工钱的人发现,他不得不离开了工棚。那天天气阴沉沉的,湿冷的风从衣服的破洞灌进来,财根最后看了一眼关上的工厂大门,走出了这条街。他死死捂着心口,那微薄的几张纸钞贴肉放着,带着他的体温。昏暗的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乌云,洒下一点昏黄的光线,财根循着香气走进一条热闹的街道。
衣着破烂的他显然不受这条街上任何一家商铺的欢迎,但是这并不妨碍他的鼻子努力工作,真好啊,这条街上都是好吃的,诱人的香气围着身子飘荡。财根的眼睛亮了,心也跟着亮了,他掏出带着体温的工钱,在一家没有门的食棚里买了一大碗热糊糊的甜粥。他能看出来,老板不想做他生意,但是清早的第一桩买卖是不能随便推掉的,老板舍了一副碗筷让财根拿到外头去吃,为了讨个好彩头,老板特意给了财根一个大碗,还多添了一勺。财根很满意,只不过是在外面吃而已,多亏了这样,空了几日的肚腹再次被温暖填满。财根将碗吃了个干净,连碗底都刮得锃亮,他心满意足的将碗筷送进食棚,因为没有大门,他走得很顺溜。擦擦嘴,他继续在这条满是香气的街上晃荡。肚子饱了,心情就很好,尽管如此财根还是走得很小心,因为刚才他在这条街上看见了自己的熟人。
店主在杂物间和柜台底下翻腾,终于杂物间的某个柜子的最底层的抽屉的角落里扯出了一只手套,然后店主抽了抽嘴角,只能看着手套上面的大大小小的破洞无语了。她怎么就忘了呢?那是很久之前,某人带着礼物来看她的时候弄坏的。那是她第一次亲自放焰火,短短的引线看着就让她极度不安,手里的线香颤抖着让那一星红点怎么也触不上引线,好容易碰上了,她又像是被踩着了尾巴的猫咪一样,整个人向后跳。几次下来,线香都快烧尽了,某人气的又是磨牙又是笑,最后也只能叹着气让她翻出手套来戴上。当时是盛夏的晚上,某人看着她翻出来的厚厚的连指手套气的连话都说不出来,然后她只能拿了这副薄一点的新手套戴上,最后被某人握着胳膊拿只剩下半指长的线香去点焰火,冰冷绚烂的火花在繁星闪烁的夜空下绽开,苍冷妖艳,心头的恐惧也跟随着那“噼噼啪啪”的声音和炸开的色彩而消失,都说乐极生悲,她玩过了头,没等焰火全部炸开就靠上前去,最后被崩开的火星子溅到,幸好只是烧坏了手套。
店主弯腰将另一只坑坑洞洞的手套也扯出来,看了又看,还是放了回去。烧坏了的手套是不能再用了,虽说拿来凑合着收拾垃圾也不是不行,但是只要一想到这双手套所承载的快乐的回忆,就会觉得有点舍不得。啊,她想起来了,这副手套为什么会放在这里了。旅馆位置偏远,自然不可能天天客似云来,说起来旅馆从来都是门可罗雀的,人迹罕至的,就算客人进了门也不会住下来,因此她的记忆中关于快乐的部分很少很少。某人回去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把手套放在店面比较显眼的地方,每次看到那副坑坑洞洞的手套,她就能笑出来,这样的日子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某人再次来到了旅馆,在店里围着刚开的玉簪花转了一圈,抬头看到那副手套就笑了,那人脸上带着一点戏谑的笑容看着她,就是不说话。身为店主的她难得窘迫一回,连忙将手套塞进了杂物间某个柜子的最底层的抽屉的角落里。“好想看烟花啊……”店主喃喃了一句,在气氛阴沉的店里声音意外地清晰。
“咳咳……”老人靠着墙壁挺直身板,又看了一眼身侧的玻璃才慢慢转过头来继续向前走,那个吸引他的亮光没有出现眼前的任何一个路口的前方,老人在三个出口前走来走去,仔细比对。中间和右边的走廊的光线比较暗黯淡,能看到的走廊的尽头并没有亮光,但是因为尽头的光线太暗淡反而无法分辨走廊的尽头是否是转弯,无法排除亮光是否在这两条走廊的转角处。老人向左边的走廊看过去,一片明亮根本无法辨识。老人想了想还是走进了左边的走廊,走过外面一段不短的路程,老人转过一个弯,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