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老人再一次感觉到彼此间的差距,继他见过对方的家人为对方送行之后,相隔许久的见面让他再次吃惊,对方依旧瘦弱但是那双眼睛在看着街边的食铺所绽放出来的光彩让他又一次吃惊了,他跟着对方扭头看过去却在玻璃展柜上看到自己的倒影,那张跟死人没有区别的脸和对方闪闪发亮的表情完全不同。那只是一次偶然的见面,他刚醒没多久,吞了半碗烂菜粥就去赶工,在那条每天比过的路上见到了自己的同乡,看到了那一双光彩熠熠的眼睛,也看到了自己的眼睛。他擦了擦脸,刚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才发现对方却早已离开,在那条路上他再也没加过那个人,但是经过那次相遇他开始反思,思索着自己能做什么,可以做到什么地步。
只是心态上的转变就让老人的生活变得积极起来,现在想来那也许就是开启他未来人生的钥匙。那天放工后他第一次认真审视自己的处境,是的,他是最底层的渣滓,但相较于离开村子的时候他已不是终日饥渴,虽然仍无容身之处但至少有片瓦遮身,如果他能多努力一点也许可以成为小工头,小工头会有免费的三餐,住的地方也比现在要好一些……他很清醒地打住了,不能继续往下想了,只要先达到这个目标就好了。
“哎!”老人的手指摸到了一个尖锐的东西,随即就感到了同样尖锐的刺痛,他因为想事情入神而忽略周围环境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今天在这家店里反而发生了两次,都说专注是傻子和天才的专利,既然他不是天才,那么就是傻子了吧。老人用力扭转着身体从狭窄的走廊里挤了出来,看着眼前的场景他再次惊呆了。他向前两步眨眨眼睛:刚刚从走廊另一头出来的那个人不就是他的同乡吗?老人试图快步追赶过去询问多年不见的同乡最近如何,却不得不在十几步之后停下,厚实的玻璃墙挡在走廊中间,老人只来得及看到对方迈入下一个转弯的背影。老人有些着急了,他敲打着厚实的玻璃,试图唤回对方的注意,名字,名字,他叫什么名字来着?“财……财根儿,赵财根!是我啊,我,我是……我是……那个……”老人的声音和敲打玻璃的声音都渐渐弱了下去,老人喃喃着:“我是叫啥来着?”
老人沉默了,他默默地走回了自己刚刚离开的出口仔细想着自己在村子里的时候被叫过的名字。父母喊过,兄妹们喊过,邻家的阿婆喊过,虽然那时候总有些不耐烦,但是那一声短暂的呼喊里有着让他无法割舍的东西,最后一次听人家喊那个名字是在他背着少少的行装陪着年少的赵财根站在村口的时候,财根的家人拉着他的袖子,一遍一遍地跟他说:“俺们家的娃就拜托你了……出门在外,你们相互要多照应,财根头回儿出门,啥都不懂,要是闯了祸或者失了啥礼数,你多担待……等你们找到了财根的亲戚之后,一定记得给人家带好。一路上多保重啊,财根!云哥儿,照顾好俺家的娃!”
“啊……想起来了啊。”老人按着额头,眼眶酸涩。他姓李叫云哥,在家里排行老大,因为是长子长孙,长辈怕难将养所以一直都没有取大名,直到他三岁有了个妹妹,家里唯一识字的大伯父说:“这女娃生得白净,像是天上的云彩,就叫小云吧,那男娃现在也会说话了,总不能一直不给取名字,他是小云的哥哥,就叫个云哥也蛮好的。”
多少年了啊,多少年没被人这么叫过了啊!在陌生的地方落脚的时候,他被人喊过乞丐,喊过要饭的,终于能找到可以糊口的活计的时候,因为身份太低人家连名字都不喊,直接手指头一伸:“哎,喂,那个谁,过来!”等到自己渐渐熬出头了,就更没有人这么喊他了,一口一个“大哥,兄弟”的被人喊着,热情或者谄媚的声音里带着疏远和算计。老人慢慢靠在出口处的墙壁山,扭头看着另一侧的厚厚的透明的玻璃,低声道:“财根儿啊,我是云哥,李云哥。”浑浊的眼睛淌下两点湿热,漫过脸上的沟壑消失无踪。
“又是假的?!”老人吃惊地蹒跚着向前,伸手抚摸着桌子上的物品,真实的无以复加的食物塑胶模型,散发着同样真实的香气,除了不能入口,连手感都和真实的水果一模一样。老人立刻扭头去看果盘旁侧的茶具,手指碰上去之后他先是松了一口随即又失望了。细腻的瓷器入手生凉,在这略显闷热的房间里是让人觉得很舒服的温度,但是冰凉的温度和过轻的分量都表明了一个残酷的事实——茶壶里空空如也。
老人将茶壶放回桌子上,转身看着自己刚刚走进来的地方:这家店还真是奇怪啊,虽然说他这一辈子都没有去过像样的旅店,但是没吃过猪肉难道还没见过猪跑么,还是说现在比较流行这样诡异的风格?转来转去的走廊,越走越窄越黑的走廊,还有听能听见怪声音的走廊,他跟着别人穿过店面的那扇门一直走到现在别说房间,就连个房门都没看见。好容易跟着别人挤过了那条暗窄的走廊,让他看见了一条稍微好走些的地方,傻瓜才会傻乎乎地一直朝着那个根本不知道在哪里的亮光走过去呢,如果那条路好走一些倒也算了,他选择另外的路来走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走过自己选的那一段走廊,好不容易看到了一个比较亮堂的地方,他急匆匆向着那点亮光走过去的时候又闻到了食物的香气,想起他在之前经过的地方看到了椅子,结果那不过是画在墙壁上的图案。这次闻到香气的时候他不是没有过怀疑,只是转过那条走廊出来的时候他看到了这个类似于客厅一样的地方,匆匆忙忙走进来他看到了桌上的果盘和茶具,他高兴的不得了,但是伸了手出来才知道又是失望。
说起来,刚刚他从出口离开,穿过走道的时候似乎听到了呼喊声,隐隐约约的像是有人在喊他以前的小名,有多少年没听过有人喊他的小名了?离家之后就再也没人喊过了吧?他仍然记得头一次离家的心情,仿佛在贫瘠窘迫的生活中看到了一线温暖的希望之光,那种雀跃的跃跃欲试的打开新生活的心情也是平生仅有的。事实上,两个少年的旅途能有多顺利?这也多亏了他们当时看起来足够瘦弱和落魄像是两个流浪的乞丐才没有招来太多麻烦。因为怀着希望,所以这趟艰辛的旅途走得不算痛苦,虽然用去了一倍多的时间,但是他们还是走到了亲戚所在的城镇,那个有着黑灰色烟雾的不需要耕作的地方。与他做伴的少年并没有陪着他走到亲戚的家门而是在城镇的入口处便告别分开。自此他再也没见过那位同乡的少年,之后在城镇上徘徊了好几天的他终于找到了亲戚的住址所在,当他敲开那扇破烂的门板,看见里面的住家,他有些迟疑了。
开门的是一位看起来颇为老迈的妇人,他按照村子里的方式大声的和对方说话,结果对方一脸嫌弃地道:“乡下人就是粗野,我又不聋!”少年在失望中带着一窘迫道歉,听着对方抱怨般的说出自己的年纪,少年惊讶地看着她:村里这个年纪的女人大多都还在田里劳作,而不是像她这般早早就佝偻了腰背闲在家里。他缓了口气,放轻了声音将自己亲戚的名字说了出来,对方一脸嫌弃地开腔:“那家啊,缴不出房租让房东赶走了,谁知道他们死到哪里去了!他家的孩子拿了我家乖孙的玩具没还呢!你是他们什么人!”
年少的财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显然自己是来“投奔亲戚”的这个说法并不明智,他犹犹豫豫,他吞吞吐吐,没多大会儿功夫他的额头上就冒了汗。时节已过谷雨,将近正午的日头带着一点点热辣,仍旧是裹着一身破棉絮的财根身上出了汗,背后一截子阳光慢慢攀上,一边儿是冷的一边儿是烫的。过分老迈的妇人皱着眉打量门外的人,尖刻的面容混着尖刻的眼神稍微靠近了他,随即皱眉向后退了一步直接关上了门,一句带着诅咒般语气的“乞丐,臭死人了!”随着关门声一起砸进了财根的耳朵。
财根傻乎乎地站在门外,阳光攀上了他的后颈,汗水从头发尖儿坠落在脖颈上,他这还是人生头一回知道了自己身上是“臭死人了”的味道,村里老人们、家人们、几个玩得好的朋友身上都是这样的味道,土生土长的庄稼人,天天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着,他从来不知道自己是臭的。没了亲戚的新住址他就算是投奔无望了,但是好容易来到一个全新的地方,他不想就这么回去,回去继续那种无望的生活。在街上转了到了傍晚,没有打听到任何跟亲戚新家有关的消息,幸运的是他找到了一份包吃住还有钱可以拿的活计。自此他开始了每天上工的生活,日子还那么过着,他的肚腹还是很饿,只是在咽完一天的最后一餐接着躺在破床板上的时候,他的肚子终于不再咕咕作响,生活也许没那么糟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