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自嘲地笑笑,贴着墙壁小心翼翼地向前挪动着身体,粗糙的手掌和畸形的厚指甲划过墙壁的时候能听到细微的声音,脚下的地面不如想象中平整,昏暗狭窄的环境容不得他低头仔细看清楚,但是鼻端萦绕的那股气味是真实存在的,且随着他的不断前进那股味道也越来越强烈。对了,他怎么就忘了呢?那是泥土的味道,在即将落雨的阴天,空气中会有一股浓烈的土腥气,这味道和他离家那天最后闻到的气味一模一样。“是了,原来是那个味道啊,这里也要落雨了么?哎呀,真是老糊涂了,今天本来就是阴天,现在闻到这个味道也只能说,这里很快就要落雨了。人老了,不中用了,话也越来越多了……”老人缩着身子一点点从走廊尽头的出口蹭出去。
老人靠着墙壁休息了一会儿,小心站直了身体,慢慢挺直了腰杆,这条走廊的外面很明亮很宽敞,仔细看了看才找到了气味的源头——一株翻倒的盆栽,只是这盆栽大了点,足有一人多高。不知道因为什么,盆栽里面的垂叶榕树侧翻倒了,大半截树根露在外面,茎干因为能倚着墙壁没有才没有彻底翻出来,盆里的土也洒出来不少。老人摸了摸露在外面的树根,觉得还不算干燥,应该是栽植的时候位置没有放好才导致侧翻的,而且翻倒的时间并不长,洒在外面的土质柔软疏松且不干燥。老人年轻时走南闯北,知道有些地方的人认为榕树聚灵损毁不得,便扶正了榕树的茎干,将盆里的土踩实,并将洒在地上的土一点点捧回盆里稍微踩结实。
另一边的老人沿着走廊向深处走去,走廊比刚才经过的那条宽敞多了,转过第一个弯的时候他竟然看见了前面有一把椅子!老人高兴地快步走了过去,边走边摸索着自己的衣服口袋内侧,指尖碰到的是一团松软,老人干瘪的嘴唇动了动,扯出一个不算好看的笑容。穷人有穷人的智慧,他知道自己只是个小人物,但是谁说小人物就一定是笨蛋?他少时离家,见惯了人心轻贱世态炎凉,他从来都不是逆流而上的勇者,做一个顺应时势随波逐流的人过着安稳平静的人生就是他的愿望了。他不是不爱钱财不爱权势,但是人各有命,他只要饿了有饭吃冷了有衣穿渴了有水喝馋了有肉吃就足够幸福了,但是他的运气总是特别不好,明明每次都是在逆境选择了最好的路,为什么老了老了,他过的日子反而还不如幼时记忆中的那样的生活?
那个时候他通常是被饿醒了又饿到睡着,睡梦中他的肚子咕咕作响,咽完碗中粗陋食物的时候他的肚腹也在咕咕作响,饥渴犹如一头温吞的猛兽,将人性和生活中的所有美好一点点啃噬殆尽。没有希望,没有梦想,那时候他唯一的梦想就是吃到饱,于是他带着家人的期望背上了行囊和一个死光了家人的同龄少年远走他乡,外面的世界很美好也很糟糕,他的日子并没有比在家里的时候过得更好,生活到哪里都是严酷的,但他也总算是能吃上饱饭了。他离家五年的时候终于记起自己还有家人,彼时他的人生仍旧是黑暗一片,抱着“家里比外面更好混”的念头,他回到了家乡,那个除了贫穷外一无是处的地方。他用了很久的时间才找到回家的路,那个生他养他的贫瘠的村庄的模样已经被时间的波流冲刷的黯淡一片,好容易找到了记忆中的地方,他站在村口只看了一眼就陷入了更加浓厚的失望当中,那个地方用更加恶劣的环境和贫瘠将他的希望冲击的粉碎!
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回头,多年过去他仍然记得那时候的心情,每次跌到低谷的时候他都能想起那时候的感觉,一如现在。老人摸了摸墙壁,那是一张绘在墙上的椅子,即使近看也是惟妙惟肖,可那终究是只能看不坐的椅子,期望落空让老人本就不算好看的笑容变得更加苦涩。老人离开墙壁,将手指放进自己的口袋慢慢摸索了一会儿,让情绪平复了下来,是的,这不算什么,他还有好东西呢。老人抽出手指,继续向前走着,希望下一条走廊能有让他坐下的地方,没有椅子,板凳也行,哪怕有一块干净稍软的地面也凑合,他又没想着要沙发躺椅,不算过分吧。老人轻轻捶了捶腰背,转入了下一个路口,他稍微加快了步速,希望能快点找到房间,年岁不饶人,他早就不能像以前那样随意四处走动了。
店主在柜台后翻找着,她记得之前把用剩下的百合香块收起来了,“放在哪里了呢?啊啊,找到了!哎呀,可惜了……”香块因保存不当已经受潮,隐隐生出霉斑,肯定是不能用了。店主撇撇嘴拉开窗子将香块丢了出去,窗扇开合间店里多了一股落雨前的土腥气,掺杂在馥郁的花香味中显得尤为刺鼻,“快落雨了呢,这场雨下了,天气一定会更热。”店主将窗子彻底关住,继续在柜台下翻找,上回她把不用的手套塞进哪个位置来着?啊,还要找一个大点的袋子把那些衣服装起来才行,总不能就那样直接丢掉,如果他们不能成为店里的客人,那么她就不能代替他们处理那些堪比垃圾的衣物。“离开这家店的时候,他们也许会要求带走自己的衣物,虽然我很乐意让他们穿着店里的衣服离开,但是我总不能因此就擅自做主丢掉那些东西。哎呀,到底放到哪里去了啊?”
老人弄好了盆栽,对着那颗粗壮的榕树说了几句恭敬话,拍了拍树干继续沿着走廊向前走,他觉得有一点累了,但是又不知道客房是不是就在前方的亮光处,也不清楚自己还要走多久,为了节省体力,老人放慢了脚步。当他穿过出口外面的走廊,看见眼前的三个路口的时候,老人有些迷茫了:左侧的走廊极尽奢华享受,铺着厚厚的地毯,再往里一些还能看见座椅;中间的走廊虽然略显简朴但是在靠里的那边能看见些许吃食;最右侧的走廊是这三条里面最寒碜的,只比他刚刚离开的走廊宽敞一点且只有两盏壁灯,反倒是尽头的那团亮光能看得一清二楚。老人向左侧走了几步,弯下腰去抚摸地面,地毯比看上去的还要厚软舒适,老人矮身在地毯外侧坐下,自嘲地笑了:果真是人穷志短啊,当年比这个还要华贵的地毯他都不屑一顾,如今竟然不舍得踩上去,这么多年只有胆子越来越小,身体越来越差,都说好汉不提当年勇,但是男人啊,果然还是豁出命去活着才有意思啊!老人嘿嘿笑着,慢慢撑起身体,走进了最右侧的走廊,向着一开始看到的光明走去。那点亮光从他一进门的时候就能看到,走了这么久那东西一直都没变过,越来越亮,那是个什么地方啊?等他走到了跟前的时候那东西会不会比现在还亮?那边都有啥东西啊?会不会有那个女孩子说的房间啊?这个旅店真是奇怪,外头没有招牌,只有一个粗粗的黑色十字,是电线坏了么?等会儿找到了房间,一定要问问女孩子这家店的名字,也要好好问问人家女孩子的名字,他现在没能力给人家好处了,但是他会一直惦念着人家给他的好处,果然是人老了,他变得啰嗦了啊。
老人走进了黑乎乎的走廊,他笑了,很自豪地笑:他这个臭脾气这辈子是甭想改了,但是现在想想他这辈子活得最痛快的时候反而是他一直追着自己想要的东西时候,自在快活,不受拘束,虽然他现在的落魄也是由于他那个时候的生活态度,但是总觉得那样的日子才是他真正想要的。踏实,每一天都有奔头,真正站在顶点反而让他不知所措,所以跌下来是迟早的事情,登高跌重,是自古不变的真理。
“哈哈哈哈哈哈……”老人笑得高兴,随即蜷缩起身体小心前进,墙壁上有突出的东西,刚才笑过头撞到了。老人摸了摸脑袋,他有一个硬脑壳,撞那么一下子还不至于会怎么样。越来越狭窄的走廊让老人不得不佝偻着身体向前走,他用手指在墙壁上摸索着,确认前方的墙面是否安全,壁灯早就被他抛在身后,那微弱的光线实在是没什么用处。老人费力地仰着头直视着前方的亮光,大概是因为距离遥远,所以即使在这里能看到光源,周围也并不明亮,昏暗的环境和不断重复的行动让老人的头脑也跟着变得有些机械,他隐约觉得这里和某个地方很像,这种昏暗不明的环境,摸索前进的状态,还有前方那一丝不变的光明都像极了他闯荡的第一个城市。那时候他的人生如同这里一般昏暗,昏暗的工作场所,昏暗的住处,昏暗的前途,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终于可以不必饿着肚子干活,但对于眼中一片灰暗的他来说,这一切已经毫无区别了。本以为他会就此结束一生,但是在一次外出他遇到了和自己一起离开村子的人,彼时脱离了逃难形象的青年们仍是一副困顿潦倒的模样,但是彼此间仍然能看出些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