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听到任何回应,店主又喊了一声起身走至大门处,迟疑了下还是开了门,一股热浪瞬时携着外面的气味涌了过来将她团团围住,店主向后退了一步,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头:“老先生,您怎么了?”
地上一团黢黑的破布团里一球灰白的东西动了动,发出低哑的声音:“水,水……”
店主眨眨眼,惊讶于现在竟然还有人在乞讨的时候不是要钱的,她仔细看着门外的地面还是开了口:“两位先进来再说吧,店里有热水,还有我自己做的点心,如果我的运气够好也许还能找到干净的衣服给两位替换。”
地上的破布团动了动,散发出更多的异味,店主向后退了几步:“这边走,今天店里还没有客人入住,所以热水非常充足,替换衣服和点心我会放在这里。今天这样闷热阴沉的天气等会儿一定会下雨的,除了淋成落汤鸡的客人大概不会再有人来了,我不会收取两位任何费用,请安心在这里休息一晚,等明天放晴了再离开。”
两位衣衫褴褛的老人相互搀扶着跟在店主身后,走进了她推开的门,这是一间盥洗室,洗漱用品一应俱全。店主打开室内的柜子:“这里有些干净的衣服,虽然款式很老但是质料非常好,这是以前店里为客人们提供的睡衣,你们身上的衣服就算是洗干净了大概也不能再穿了,不嫌弃的话请用这些。”店主拧开了热水,对两位看不出肤色的老人笑了笑,走了出去。
两位老人面面相觑,颤抖着走了过去。店主敲了敲门,端着点心走了进来:“今天我睡了会懒觉,开店前只来及做了这些,稍后我会带你们去挑选房间。”
房门在两位老人的惊疑的目光中关上了,店主开了杂物间的门翻出许久不用的香炉和香料,她挑了两块香气浓郁的百合香点上,放在店面正中的地上熏着。角落里,几枝香水百合吐蕊绽放,散发着怡人的香气。店主拨弄着室内植物的叶片,随手又在上面撒了点水,她看着之前推开的门,听着从门后隐隐传出来的水声,笑了:那些破衣服,还是烧掉比较好,既然今天只有这两个人来到这里,那么就好好招待他们,如果他们能找到自己想开的那扇门就好了……
盥洗室的门开了,水汽夹杂着香气搅动在一起,两位老人慢慢走了出来,店主在他们开口之前先迎了过去:“刚洗完澡一定很觉得很疲乏吧,但是稍微走动一下对身体更好,点心还在后头烤着,两位老先生还是先把自己的房间定下来比较好,稍后我会把食物送到你们的房间。在这里能看到的所有的门分别通向不同的房间,请两位选择自己喜欢的门进去,希望你们都能选到最合意的房间。”
老人面面相觑,从彼此浑浊苍老的眼神中看不出任何答案,他们刚才洗了久违的热水澡,吃光了一整盘各种美味的点心,在如此闷热潮湿的季节能身处清凉芬芳的地方,这一切的感受唤醒了他们遥远的回忆。在店主带着蛊惑的嗓音和亲切的笑容的指引下,两人颤巍巍打开了离他们最近的一扇门,彼此扶持着走了进去。店主看着两人在门后渐渐远去的背影,眼睛扫过了其它的门:他们选了离他们最近且最宽的门,他们是兄弟么?不,两人虽然年迈但容貌毫无相似之处;是朋友么?也不太像,对于我刚才的话,他们即使有疑惑,彼此之间没有朋友间的那种交流,那么他们就只是乞讨的同伴?还是不太像,他们好像很熟悉对方,这种熟悉让他们彼此都有种很怀念的感觉……店主笑了笑,今天的客人还真特殊,既然他们确实是从一扇门一起走进去的,那么他们还能一起从一扇门出来么?这家旅馆太久没有客人入住了,真希望会有人住下来。
两位老人走在宽阔明亮的走廊里,各自用艳羡和怀念的目光看着周围的一切,这条走廊的装饰风格朗阔大气不见奢华,稍微带些怀旧色彩,几件放在显眼处的摆件更是用了几十年前的旧物,带出点点沧桑。墙壁上的装饰物大多采用内嵌的方式,一是为了保护饰物本身,二是为了安全。一件较大的嵌在墙壁中间的白瓷像成功吸引了两人的注意,白瓷像下方没有任何跟供奉有关的物品,但是白瓷像本身显现出来的庄严让人不敢心生轻慢,两位老人猜测这大概是当地流传的神祇。上了年纪的老人,尤其是常年在外饱经风霜四处奔波只为果腹的老人,就算没有宗教信仰也多少有些讲究,两人对着壁上的瓷像拜了拜,默默念了几句恭敬话才起身。白瓷像眉目栩栩如生,宝相庄严慈和,她足踏碧波作飞天状,衣袖翩跹,细节明晰,远远看去犹如描在墙上的一幅动感十足的画,让人直觉那瓷像若不是嵌在墙壁中就能直接飞升而去。
老人们起身后对着瓷像又拜了几拜才继续向前走去。宽阔的走廊笔直到底,毫无悬念地转了弯后仍是一条笔直的走廊,只是相较于刚才走过的地方略窄略暗,两位老人靠近彼此,慢慢走了进去。这条走廊大概是为了旅馆内部的设计考虑,整体呈锥形,越向里走就越窄,到最后两人不得不前后而行。
穿过走廊出口的时候,两人都是一皱眉头,眼前的走廊更加窄小黑暗,只能容下一人通行。两位老人一前一后走了进去,在仅有数盏顶灯的走廊里前行,光线微弱看不太清楚墙壁上的图案,影子身前身后都有,扭曲的长条到处晃动,行走时只能听见窸窸窣窣的衣服摩擦声和缓慢的脚步声。这条走廊依旧是笔直的,尽头的亮光在两人尚未进入走廊的时候就能看见,现在身处走廊当中,那亮光更是显眼得仿佛就在眼前,可无论走了多久多远,那亮光仍旧不曾有变化。人啊,年轻的时候无论是多不耐烦的性子,等到暮年之时都会被时间和生活浸润的透彻,老人们慢慢向前走着,向着走廊的尽头的亮光走着。
走廊越来越暗越来越窄,老人们没有抱怨,只是速度越来越慢,当他们走到尽头的时候才发现那亮光仍在远处,并且由于出口太窄,两人不得不侧着身子先后走出去。离开了那条窄暗的走廊站在外面的感觉让人豁然开朗,走了这么一段不长不短的路,两位老人的身上都出了汗,筋骨舒展开来的身体让他们觉得特别畅快,一瞬间就像是回到了年轻状态。
站在走廊外面的两位老人停下了脚步,再一次审视着周围的环境,但是他们看着的东西有着明显的不同:先走出来的那位老人盯着自己身前的入口,入口后面的走廊几乎和他刚刚离开的那条一样窄小黑暗,但是在那条走廊的尽头仍然有着亮光;另一位老人只是扫了一眼左侧的入口便将视线钉在了自己右侧的入口处,那条走廊并不比左侧好多少,只是稍微明亮宽敞一些,可即使是这样也比那糟糕的走廊好走得多。
两位老人对视一眼,对彼此的选择不予置评,更没有劝说或是约定,站在右侧的老人毫不犹豫地走进了自己选择的走廊。站在左侧的老人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敲了敲自己的背,略微侧着身子小心走进了自己选择的走廊,向着那点亮光而去。老人走进黑暗窄小的走廊的时候,鼻端突然略过一点怀念的气味,他不由得想起几十年前的那天也是这般糟糕的天气。那一年生他养他的贫瘠偏远的家乡土地终于无力担负大家的期望,再也无法将人们灌注其中的辛劳和希望凝结成可以果腹的粮食,饥饿的阴影吞噬着他的相邻,在孩子的哭声和老人的叹息中,河流和水井也渐渐干涸。虽说是故土难离,但是活着的人们已经因为饥渴而顾不得计较这些,越来越多的人选择离开那个日渐荒凉的地方。那一年的夏季,他烧掉了那栋伴着他长大的破屋,葬了饿死的家人,一个人背着行囊离开家乡,义无反顾地踏上了旅程。没有了家人和家的地方算不上家乡,他失去了自己的根,飘到哪里都一样。那天和他一起走的还有一个与他同龄的少年,少年还有家和家人,
不同于他,少年是个有“根”的人。少年的家人都还在,现在村里的人越来越少,耕田的人越来越少,水的使用量也越来越少,如果选择留下并辛苦耕作,来年还是有果腹的希望的,可是少年的家人不舍得他吃苦,所以宁可让少年陪着他一起远走他乡,带着所有家人的希望。
老人伸手扶着墙壁喘了口气,闻到那种气味越来越浓,旧时的思绪一涌而上,层层叠叠地乱转,思绪一时有些迷茫。他的一生都在飘泊,居无定所,也曾有过心爱的姑娘,也曾幻想过自己能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有一个新的家,在那里生出自己的“根”,自此开枝散叶,荫庇子孙,但是他终究还是没有得到那一切。时代的洪流是不等人的,他被那股洪流冲刷而过,刚开始他还年轻,能无所顾忌地去拼去闯,但是年岁不饶人,他终究还是时代所抛弃,失去所有风光不再,本想握在手里的一切都如同流沙般逝于掌心,从顶点跌落的人比一开始就在底层的人还不如。老了就该认命,老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