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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你相信有仙子吗

这段恐怖故事,讲得越快越好。头一个钻出树洞的是卷毛,他一出来,立刻就落到了切科的手里,切科把他扔给了斯密,斯密把他扔给了斯塔奇,斯塔奇把他扔给了比尔·鸠克斯,比尔·鸠克斯又把他扔给了努得勒。就这样,他被他们抛来抛去,最后被扔到了那个黑大盗的脚下。所有的孩子都这样被残酷地从树洞里拽了出来;有几个孩子甚至被抛到半空中,像传递一包包的货物一样。

最后一个出来的是温迪,她受到的待遇略有不同。胡克嘲弄地装作彬彬有礼的样子,对她举了举帽子,用胳臂挽着她,把她搀扶到别的孩子囚禁的地方。胡克的高贵风度,似乎让温迪着了迷,她竟没有哭出来。她只不过是个小女孩呀。

要说胡克这一刻迷惑了温迪,这似乎是贬低了她,但我们提到这一点,是因为温迪的失误引起了意想不到的后果。要是她拒绝挽着胡克的手臂(我们当然愿意这样来写她),她就会像别的孩子一样被抛在空中;那样,胡克就不会看到孩子们被捆绑的情况;假如他当时不在场,他也就不会发现斯莱特力的秘密;假如没有发现这个秘密,他就不会去卑鄙地图谋彼得的性命。

为了防止孩子们逃跑,海盗们把他们捆了起来,膝盖贴近耳朵捆成一团;为了捆绑他们,黑海盗把一根绳子割成相等的九段。抓到的孩子们全都给顺顺当当地捆好了。最后轮到斯莱特力,这时海盗们发现他像一个麻烦的包裹一样,一道一道用完所有的绳子,剩下的绳子头不够打结了。海盗们恼怒之下给了他一脚,就像踢一个包裹一样(说句公道话,应该说是踢绳子);说来也奇怪,胡克竟叫他们停止暴行。胡克的嘴唇撅了起来,露出恶毒的得意神气。他的部下在捆绑这个不幸的孩子时,每次要捆紧他的这一部分,另一部分就膨胀出来了,累得他们大汗淋漓。胡克见多识广的头脑看透了斯莱特力的把戏,他注意的不是结果,而是原因;他那副扬扬得意的样子说明他已找到了原因。斯莱特力脸色发白,他知道胡克突然发现了他的秘密,这样一个膨胀的孩子能钻得进的树洞,一个普通大人不用棍子捅,也一定能钻进去。可怜的斯莱特力,他现在是所有孩子中最不幸的一个了,他开始为彼得担心起来,深深地懊悔他所做的事。原来,有一次他热极了,拼命喝水,把肚子涨得像现在这样大,他没有使自己缩小去适应他的树洞,而是背着人挖宽了树洞来适应自己。

这就够了,胡克相信彼得现在终于落进了他的手心;不过他那阴暗的脑海里形成的这个计谋,一个字也没有从他嘴里吐露出来;他只做了个手势,命令把俘虏押上船去,他要独自留下。

怎样押送呢?他们被绳子捆成一团,原是可以像木桶一样滚下山坡的,但是途中要经过一些沼泽地。又是胡克的天才克服了困难。他命令可以利用那间小屋子作为运输工具。孩子们被扔进了小屋,四个强壮的海盗把它扛在肩上,其余的海盗跟在后面,唱起那首可恶的海盗歌。这支奇怪的队伍出发了,穿过树林。我不知道是否有孩子在哭;要是有,那哭声也给歌声淹没了。可是,当小屋子在树林里渐渐消失时,从它的烟囱里升起了一缕细细的但很勇敢的青烟,仿佛在向胡克挑战。

胡克看见了,这对彼得很不利。因为,若是这海盗心里还有一丝恻隐之心,这时也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现在只剩下胡克一个人了,黑夜很快降临,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蹑手蹑脚地走到斯莱特力的那棵树前,想弄清楚他是不是能从那里钻进去。他思索良久,把他那顶邪恶的帽子放在草地上,好让吹来的一股清风轻抚他的头发。他的心虽黑,他的蓝眼睛却像长春花一样柔和。他屏息静听地下的动静,可是下面也和上面一样寂静无声。地下的屋子像是一座空无一人的荒宅。那孩子是睡着了,还是站在斯莱特力的树根下,手里拿着刀在等他?

这是没法知道的,除非下去。胡克把他的外套轻轻地脱下来放在地上,紧紧地咬着嘴唇,直咬得流出了污血,他踏进了树洞。他是个勇敢的人;可是,一时竟不得不停下来擦拭额上的汗,他的汗像蜡烛油一样往下淌。然后,他悄悄地下到这个未知的地方。

他平安地来到了树洞底下,又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几乎喘不过气来了。等到他的眼睛逐渐习惯了黑暗,树下屋里的东西,才一件件看清楚;可是他贪婪的目光,只注视着一件东西,那是他找了很久才终于找到的,就是那张大床。床上躺着熟睡的彼得。

彼得一点也不知道上面发生的惨事,孩子们离开后,他继续欢快地吹了一阵笛子。当然,那是他在忧伤中故意而为,为的是证明他一点也不在乎。然后,他决定不吃药,好让温迪伤心。然后,他躺在床上不盖被子,好叫温迪更加烦恼;因为温迪总是把被子给他们盖得严严实实的,怕的是半夜里会着凉。然后彼得几乎要哭出来;可是他忽然又想到,要是他笑,温迪没准会多么生气;于是他狂傲地大笑,没笑完就睡着了。

彼得偶尔做梦,次数不多。可是他的梦比别的孩子的更叫人难受。他在梦里常会痛哭,一连几个小时都摆脱不了梦的纠缠。他的梦,我猜想大概是和他那神秘的来历有关。碰到这种时候,温迪总是把他从床上扶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膝上,用自己发明的种种亲昵的方法安抚他;等他悄悄平静下来,不等他醒,又把他放回床上,为的是不让他知道而伤害他的自尊。可是这一回,彼得一点梦都没做,一只胳臂耷拉在床沿下,一条腿拱了起来,没笑完的笑意还挂在嘴上,嘴张着,露出珍珠般的两排小牙。

彼得就是这样毫无防备地被胡克发现了。胡克不声不响地站在树脚下,隔着房间望着他的敌人。胡克那阴暗的内心,难道没有激起一丝同情吗?这个人并不是坏到极点:他爱花(我听说),爱美妙的音乐(他自己弹竖琴弹得不坏);我们得坦白地承认,眼前这幅动人的情景深深地打动了他。要是他的善良一面占了上风,他也许会勉强走回地面,可是有个东西让他留了下来。

留下胡克的是彼得那倨傲不恭的睡姿,嘴张着,胳臂耷拉着,一条腿拱着。这种种姿态合在一起,简直是一个盛气凌人的化身,在胡克那敏感的眼睛里,再也不会有比这更让人恼火的了。这使得胡克又硬起了心肠。要是他的怒火把他炸成几百片,那么每一片都会不顾一切地撞向那个熟睡的孩子。

一盏灯的昏光照在床上,胡克站在黑暗中。刚偷偷地向前迈了一步,他就遇到了一个障碍,斯莱特力的树洞的门。门和洞口并不完全吻合,胡克是从门上方朝里看的。他伸手去摸门闩,发现门闩很低,他够不着。在他那纷乱的头脑里,彼得的姿态和面孔似乎越发显得可恶了。他使劲摇晃着门,用身子去撞门。他的敌人究竟能不能逃出他的毒手呢?

那是什么?胡克发红的眼睛瞅见了彼得的药杯摆在他伸手就能拿到的架子上。他一下子就明白了那是什么,知道这个睡觉的孩子已经落进了他的手心。

胡克生怕自己被人活捉了去,总是随身带着一瓶致命的毒药,那是用他找到的各种剧毒的毒草制成的。他把这些毒草熬成一种黄色的、什么科学家都没有见识过的液体,大概是世界上最烈的毒药了。

胡克在彼得的药杯里滴了五滴药。他的手因为狂喜不住地颤抖,而不是因为羞愧。胡克滴药时,眼睛不去望彼得;不是因为怕起了怜悯之心而不忍下手,只是怕洒了药。然后,他长久地幸灾乐祸地凝望着他的受害者,转身艰难地爬上树去。胡克从树洞里钻出来时,真像恶魔爬出魔窟。他流里流气地歪戴着帽子,裹着大衣,用一个衣角遮住前身,像是把自己隐藏起来,不让黑夜看见。其实,他才是黑夜里最黑暗的东西。他喃喃地自语,说着些奇怪的话,穿过树林溜走了。彼得依旧熟睡。灯火跳了一下,熄灭了,屋里一片黑暗;可是他没有醒来。鳄鱼肚里的钟一定不止十点了,也不知道被什么惊醒了,彼得突然从床上坐起来。他的那棵树上,传来轻轻的、有礼貌的敲门声。

虽然声音很轻,很有礼貌,可是在寂静的深夜里,也是够可怕的。彼得伸手去摸刀,他握住了刀,然后问道:

“谁?”

半晌没人回答,然后又是敲门声。

“你是谁?”

没人回答。

彼得不禁毛骨悚然,这正是他最喜欢的。他两步走到门前。这门不像斯莱特力的门,而是和树洞严丝合缝,所以,他不能从门缝看到外面,敲门的人也不能看到他。

“你不开口,我就不开门。”彼得喊道。

来人终于开口了,发出了小铃铛似的可爱的声音。

“让我进来,彼得。”

那是小叮当,彼得马上打开门闩让她进来。她飞了进来,神情兴奋,脸红红的,衣裳上沾满了泥。

“怎么回事?”

“啊,你无论如何都猜不到的。”她喊道,她让彼得猜三次。“快说!”彼得大声喊道;于是,小叮当用一句不合语法的、长得像魔术师从嘴里抽出来的带子一样的长句子,说出了温迪和孩子们被俘的经过。

彼得一面听,一面心突突地跳。温迪被绑了,被抓到了海盗船上;她爱世上的一切,却落得如此下场!

“我要去救她。”彼得跳了起来,去拿武器。他跳起来的时候,想起了一件可以让温迪高兴的事——吃药。

他的手端起那只致命的药杯。

“别喝!”小叮当尖声叫道,她听到了胡克匆匆穿过树林时,口里嘟哝着他做过的事。

“为什么?”

“药里有毒。”

“有毒?谁能来下毒?”

“胡克。”

“别说傻话。胡克怎么能到这里来?”

咳!这一点小叮当也没法解释,因为就连她也不知道斯莱特力的树洞的秘密。不过,胡克的话是确定无疑的,药杯里的确下了毒。

“况且,”彼得信心十足地说,“我压根儿就没睡着。”

彼得举起了杯子。告诫已经来不及了,只有立即行动。小叮当像闪电一般,迅速地冲到彼得的嘴唇和杯子之间,一口喝干了杯中的药。

“怎么,小叮当?你怎么敢喝我的药?”

小叮当没有回答。她已经摇摇晃晃地在空中旋转了。

“你怎么啦?”彼得喊,他有点害怕了。

“药里有毒,彼得,”小叮当轻声对他说,“现在我要死啦。”

“啊,小叮当,你喝毒药是为了救我吗?”

“是的。”

“可是为什么呀,小叮当?”

小叮当的翅膀已经托不起她了,为了回答,她落到了彼得的肩上,在他的下巴上亲热地咬了一口。她在他耳边悄悄地说:“你这个笨蛋。”然后她摇摆着回到她的寝室,躺倒在床上。

彼得悲哀地跪在她身边,他的头几乎塞满了整个小卧室。小叮当的光越来越暗;彼得知道,要是这光熄灭,小叮当就不复存在了。小叮当喜欢彼得的眼泪,她伸出美丽的手指,让眼泪在她手指上滚过。

小叮当的声音很微弱,起初,彼得几乎听不清她说了些什么。后来,他听懂了。她在说,要是小孩儿们相信有仙子,她还会好起来的。

彼得伸出了双臂。可是眼前没有孩子,而且现在是深夜;不过,他对所有梦到了幻想国的孩子们说话:穿着睡衣的男孩和女孩,还有光着身子、睡在悬挂在树上的摇篮里的印第安小娃娃,他们离他其实都很近,不像你所想的那么远。

“你们信不信有仙子?”他大声喊道。

小叮当在床上坐了起来,几乎屏住气,静听她的命运。

她觉着她仿佛听到了肯定的回答,可又说不准。

“你怎么想?”小叮当问彼得。

“要是你们相信,”彼得冲着孩子们大喊,“就拍手,别让小叮当死去。”

很多孩子拍了手。

有些孩子没拍手。

有少数几个没心肝的小坏蛋发出了嘘声。

拍手声突然停止了,好像有数不清的母亲们奔进了育儿室,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小叮当已经得救了。先是她的声音变得洪亮了;随后,她一阵风似的跳下了床。跟着,她就满屋子乱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欢快和傲慢。她决没有想到要感谢那些拍手的孩子,却一心想着要去对付那些发出嘘声的孩子。

“现在该去救温迪了。”

彼得钻出树洞时,月亮正穿行在云朵里。他全副武装,却没有多穿衣裳,出发去做危险的搜索。如果任他挑选,他不会挑上这样一个夜晚。他本想低低地飞,离地面很近,好让任何不寻常的事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但是,在时隐时现的月光下飞得很低,就会把他的影子投在树上,惊动了鸟儿,使警觉的敌人发现他已经出动。

彼得现在后悔他不该给岛上的鸟起些奇怪的名字,使它们变得野蛮,很难接近。

现在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学着印第安人的样子,贴着地面爬行,幸好他习惯了这样的行动。可是朝什么方向爬呢?他还不能断定,孩子们是不是给带到了船上。一场小雪掩盖了所有的脚印;岛上笼罩在死一般的寂静中,仿佛大自然一时给刚才发生的大屠杀吓坏了。彼得自己曾经从虎莲和小叮当那儿学到了一些山林知识,这些他都传授给了孩子们;他相信,碰到险情,他们是不会忘记的。例如,斯莱特力要是遇到机会,会在树上刻上标记;卷毛会在地上撒下树种;温迪会在紧要的地方扔下她的手帕。可是要找到这些目标,需要等到天亮,彼得等不及了。上面的世界在召唤他,却不给他一点帮助。

鳄鱼从彼得身边爬了过去,可是,再也没有别的活物,没有一点声音,没有一丝动静;彼得很清楚,死亡也许就在前面一棵树下等着他,或者从身后扑来。

彼得发出了一句可怕的誓言:“我要和胡克决一死战。”彼得像蛇一样向前爬着,忽地他直立起来,飞快地跑过一片月光照亮了的空地,一个手指头按着嘴唇,一手握刀做好准备。他兴奋之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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