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声春雷从隆山北面传来,虽然正值晌午,天色却比黄昏还要暗淡,密布的乌云犹如一支蓄势已久的黑甲大军,整个世界都尽在它的笼罩之中,纵使高山巍峨,在这漫天的威势之下同样尽失颜色。
大雨眼看就要倾盆而至,山脚下的钟灵镇一改往日的喧闹,家家都关门闭户,街道上早已没了人影,然而在南面的大道上,却有人仿佛浑然没看到越来越暗的天色,依旧闲庭信步的走着。
那是两个身着白色锦袍的年轻男子,看起来年纪都不过三十岁,左侧那人略高半个头,生的身材欣长、眉清目秀,容貌颇为不俗,而他手中攥着那柄长剑亦非凡品,单是剑柄上点缀着三颗幽幽发光的翠荧石便已是极为难得;相较之下,走在右边那人的相貌实在谈不上出众,手中亦无什么名贵的兵刃,但他双眼含光而内敛,嘴角挂笑却仍显庄重,举手投足间都显得气度不凡,反倒更比左侧那人引人注目。
二人沿路径直而来,眼瞧着就要到了钟灵镇的镇门外,却忽然在路边的一座庙宇门口站住了脚。那庙并不起眼,四面墙围着一间灰瓦泥墙的房屋,石头砌成的庙门上挂着一块一破烂不堪的匾额,或是因为年代久远的关系,上面的字早已看不清楚。
右侧的男子缓步上前,细细打量一番,道:“曾听师父说,庄家世代镇守此地,除魔卫民,大有功绩,百姓感念恩德所以百年前在镇门外立了一座‘庄德庙’,没想到历经这么多年风雨这庙依然屹立不倒,看来庄家在此确实颇得人心。”
左侧那人却似是不以为意,轻蔑笑道:“程师兄,你未免也太看的起这什么庄家,他们能有多大的能耐,若说杀几个邪魔外道就能哄的人立庙,那咱们正阳门的庙岂不是数不清了。”
原来这二人俱是正阳门下弟子,手中拿剑的那个叫做彭定,另一人是他的师兄程启明,奉了师命特来此地拜会庄家。
正阳门乃是南泽数一数二的大派,门下弟子近千人,坐拥正赤、澄阳、庆丰三座大城,兼统周边百余村镇,掌教天道真人修为通玄,近入仙境,另有九位长老亦已登虚入幻,同道称其为“正阳十真人”,在南泽可谓万众仰慕。
相比之下,庄家偏安于钟灵镇,只是家族传授,自然是无法和声势显赫的正阳门相比,也难怪彭定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但程启明却是一个极为老成稳重之人,摇了摇头道:“南泽虽然比不上中泽地广人多,但也同样门派林立,彼此间互相倾轧的丑事也时有发生,咱们正阳门固然树大根深无人敢招惹,而庄家只据一地,便以家传之学就能站稳脚跟,必然有他的独到之处。彭师弟你这话在此说说也就罢了,待会儿进了城,可得谨言慎行,以免失了分寸。”
彭定虽然心里不服,但正阳门门规森严,需严守长幼之序,也只好撇嘴答道:“师兄训诫,我记下了。”
程启明知道这个师弟向来心高气傲,自己说的他未必放在心上,这番师父让其下山便是想要挫挫他的锐气,所以也不再叮嘱,微微一笑道:“为兄只是早入门几年,哪里谈的上训诫,师弟可别往心里去。”
二人正说着,忽然听见庙内传来阵阵杂乱的声响,只见一个男孩一窜而出,慌慌张张朝院门跑来,一边跑一边扭头往回看,而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彪形大汉,嘴里骂个不停,显然怒火冲天。
男孩的身手倒也算灵活,眼瞧着就要出了门逃出生天,但他始终注意着后方,全然没顾及脚下,竟被门槛绊了一下,直直的扑了下去,几块点心也从他的怀里跌落出来,洒的到处都是,看样子摔的着实不轻。
而趁这个功夫,大汉就已经追到跟前,不待男孩爬起来,赶上去一把抓住他的后领提起,瞪眼喝骂道:“小兔崽子,竟然敢在老子眼皮底下偷东西,信不信撕了你的皮。”
两人身形差了一倍有余,力量更是悬殊,男孩双脚悬在半空中,连连蹬了几下腿都没能挣脱,但嘴上依旧不肯讨饶,叫道:“我又没偷你的,那是别人上贡给庄家老爷的东西,又不是你的,我凭什么不能拿。”
那个大汉是镇上有名的泼皮无赖,名叫胡三儿,平日里游手好闲,饿了就来这间庙里拿贡品充饥,镇民见他身材魁梧,所以都敢怒不敢言,眼下跟自己抢食的不过是个毛孩子,他自然更是没半点顾忌,眉毛一瞪,也不再废话,扬手作势就要打。
眼瞧着男孩就要遭厄,一声轻咳忽的响起,似是软弱无力,偏又清晰的直达脑海,让人听不由的浑身一震。
胡三儿愣了愣,循声望去,这才注意到门口还站了两个陌生人正冷冷的看着这边。他虽是地痞无赖,但能在钟灵镇横行却不是只靠一身蛮力,只瞧了二人一眼,便看出对方绝非寻常人,自己万万得罪不起,原本扬起的手只好缓缓放了下来。
可他也不愿就这样失了颜面,把男孩往地上一扔,依旧恶狠狠的道:“今儿老子心情好,就先饶了你,下次再让老子见着,打断你小子的腿。”说罢,赶忙转身回庙里去了。
男孩似乎被吓傻了,趴在地上半天一动不动,直到胡三儿去了远了,他才犹如一只装死的野兔摆脱了天敌那般,突然盘腿坐起,急急忙忙将刚才洒在地上的食物往怀里揣。
程启明在一旁瞧着,见男孩看起来十一二岁年纪,皮肤黝黑,身上站着泥土,穿的衣服有长有短,颜色也各不相同,外面的袄子上还有个破洞,显然都是捡来的,心里也明白了大概。他从怀里掏出几块散碎银子,俯身递了过去,柔声道:“这些点心沾了灰,已经不能吃了,你再去买一些吧。”
本以为男孩会千恩万谢的接过去,但没想到男孩只是抬起眼皮朝几块银子看了看,竟也不搭理,依旧埋头捡着地上的食物,程启明一时呆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不免有些尴尬。
一旁的彭定见了忍不住高声叫道:“喂,小孩,给你银子怎么不接着,难不成还嫌少?”
男孩“哼哧”一声,瞪着眼道:“我才不要别人可怜,我又不认识你们,凭什么白拿你们的银子,你们还是留着可怜别人吧。”说着将点心揣在怀里,站起身就要走。
程启明忙一把拉住,将银子塞在男孩的手中,笑着说道:“我可没说是白给你的,而是想让你们带个路,领着我们去找镇里的庄家,这些银子是给你的辛苦钱。”
虽然这样说是为了不让男孩自尊受挫,但也确是实话,这钟灵镇说大不大,可他们毕竟人生地不熟,如今大雨将至,再难找到旁人问路,倒不如让这孩子带路,也好省去麻烦。
男孩抿嘴想了想,先是瞅了眼两人,又看看手中的银子,忽然咧嘴一笑,说:“看你们两个好像真是外来的,不像是什么坏人,我就帮你们一回,不过这些银子可不够,得再给些才成。”
程启明不禁暗自好笑,这孩子刚才还是不吃嗟来之食的硬骨气,如今又突然干起了坐地起价讹人的事来,但他既然存了助人之心,也不会在乎再多给些银两,便点头道:“好吧,只要带我们到了地方,我就再给你些。”
“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可不许赖。”男孩跳将起来,也容对方再说什么,竟然两手分别抓着程、彭的衣袖,二人也不愿和一个孩子计较,任由他拉着快步朝镇子而去,很快便消失在了尽头。
黑暗中,闪电依旧肆意的撕扯着天空,光芒照亮了整个钟灵镇,同样的,也照亮了镇外那间简陋的小庙,一切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原本挂在门楣上的匾额不知何时掉在地上,摔成了两半。
滚滚雷声随之而来,大地仿佛也在这巨响之下颤抖着,在这声势浩大的雷声之下,隐约有阵阵凄厉的哀嚎,似是从那间庙里传出,然而,还未等雷声停止,那哀嚎声便已消散的听不见了。
微风拂过,柳枝轻摆。
这场雨,终于拉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