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里面的霾很重,虽然是大晴天,空气却像一层磨砂玻璃,阻挡了人们的视线。现在是十二月份了,寒意袭人,冷风嗖嗖,人与阳光之间隔着一层纱,从中得不到安慰。这让灾难对人们的创伤在心底不起眼的角落缓慢的溃烂开来,人们抑郁,却被困住,像霾一样迷茫。
我沿着河堤抄小巷子来到了西街,沿路的房屋除了有些电线杆子被拉到,其余的都完好无损。嵌在房屋之间的树都还在,只是,掉光了叶子。不过现在是冬天了,在普通人看来似乎没什么异常。
路过一棵茂盛的老香樟的时候,我不小心被路上的石头绊了一跤,肩膀重重的磕在了树干上,霎时间,它绿色的叶子刷刷的往下掉,和春天的樱花似的,我仔细观察叶子落下的枝条,末端略显干枯,皱巴巴的,裂了皮,但并没有太在意这个现象。
拐出了老城区的巷子,便可以一眼望见西街了。
西街彻底沦陷了。
我坐火车经过一座矿山的时候见过类似的场景,不过没有一次有这般诡异。一条巨大的坑,横卧眼前,并向两边蔓延到视野尽头,让人怀疑这儿是不是有几百条巨蟒穿行而过。
坑道最深处达到了8米,露出了臭气熏天的老下水道,和一排排四方的桥墩基。土壤和石头混着泥水沾满了所有大大小小的角落,整个坑道都是泥泞的。污水渗入了居民用水管道,抢修人员用水泵往外抽水,重埋水管,争分夺秒。路边有一个地下室只剩下地基,里面几十桶泔水翻洒进坑里,混合着下水道的生活污水,溢的到处都是。整条坑散发着化粪池的气味,还混杂着一股油腻的腥味,不少人带着口罩,依然闻着便呕吐起来。坑里的抢修工作进行了几天了,灾后垃圾已经垒成一堆堆的小山,分布在坑道的左右两边,等着挖土机运出去。有些水泥砖块上还能看得见黑渣渣的油漆似的,不知是不是血迹,沾裹着土尘和黄泥。
志愿者的营寨扎在一个比较干净的高地上,很多年轻人身穿荧黄色的背心,帮忙运输着物资,这种坑路,货运车根本开不进来,必须要从很远的地方,一小车一小车的往里送,所以需要很多人。
我在西街碰见几个大学同学,他们参与了志愿者的,其中就有一个是我的室友小慧,她还在读研。
小慧把我拉到一边,悄悄的和我说,她怀疑这次灾难不是地震,虽然政府以地震的说法向外界宣导,但是一般人都看的出来,这和以往的地震很不一样。首先是,震波辐射的范围不自然,除了植被区,居然绕过了其他区域,是个人都会发现,城市里的建筑物,除了地下的受灾严重,地面上的很少受损;第二个是,植被的去由太诡异了,大部分的植被都通过主要交通网塌陷的坑道顺流而下,汇聚到江里,最后被逐岛截留,就和商量好的似的;最后的重大疑问就是,如果没有海啸级别的水流冲击力,那么多的树根本无法冲流入江,更多的应该是横七竖八的倒在城市里面,何况,城市里障碍物那么多,居然没有发生大规模的冲撞倒塌,也是个悬案。
“喂,小秋,你不觉得奇怪吗?”
小慧是个好奇心很重的姑娘,爱琢磨一切事物迷乱的表象,混乱对于她来说,是一种生命的骚扰。
“是。。是奇怪,可是。。大家都宁愿相信这是一场普通的地震。”
“我更觉得奇怪的是,当我把自己的疑惑说给别人听的时候,大部分人只是应和着,没人真的关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这个原因不重要吗?”
小慧很苦恼的坐在了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向我倾述她的心事。我束手无策的是,虽然我曾经经历过树群的迁徙,却对当晚城里的事一无所知,不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也不敢随便对人说出这段经历,因为我现在很清醒。
“你这几天还在上班吗?”
“没有,公司停业整顿了,你知道,搞物流的,现在这样,根本没法运营。”
“可是我记得你是学,学设计的呀,怎么进了物流公司?”
“我做的是人事助理。”
“要成为大HR吗?”
“先实习吧,我暂时不知道自己未来要做什么,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拥有一份自由自在的工作。”
“你还是这样随性,对了,你怎么不趁着这会儿去外地闯闯呢?这个城市,算是半残了,我们院长说,就算全力抢修,复原工程起码两年以上,那么多的路要修,地铁也要重建,交通枢纽算是废了,外面的车只能开到绕城高速,货物都靠人工运或者空投,食物都只能暂时吃城里的库存。”
“我觉得,这个城市更像是高位截瘫。”
“怎么说?”
“你看,我们现在依然能在无线网上联系,娱乐,看新闻什么的,但却寸步难行,这不像一个高位截瘫的人吗?”
小慧苦笑。
“像。。”
我也无奈的摇了摇头。
“对了,你知道城南的粮库塌了吗?一个城市里半年的粮食储备都被脏水污染了,虽然抢救了部分,但大部分都不能再吃了。”
我把手搭在小慧肩上,沉重的对她说。
“我就是从那里过来的。”
她睁大眼睛看着我,眼珠逐渐发热红肿。
“厂棚塌了,那些剩下来的粮食,发霉的发霉,发芽的发芽。”
“啊。。”
小慧失望的耷拉下来,她低头抽泣,我知道她一定触景生情了,她是一个非常敏感善良的女孩子。于是我靠近她,将她的脑袋抱在我怀里,摸着她的头发,安慰她。
“小秋你知道不知道。。我连我妈的坟都找不到了。。”
小慧一把抱住我,伤心的哭起来。她大学的时候,母亲因为得了急性肾炎,没有在乎,于是恶化成了尿毒症,在很短的半个月之内就去世了。她母亲是个要工作不要命的工作狂,直到昏迷之前,病床边上还搁着工作文件。医生禁止她这么做,她却拜托小慧送饭的时候去公司帮她解决事务纠纷,搞得小慧纠结不已。
一个女人是如何走上视工作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的道路的,这往往取决于她遇到的男人,小慧的父亲是个典型的浪子,伤透了她们母女的心,也让原本一个居家女人走上了工作狂的不归路。也许是太缺乏安全感,小慧的母亲才把能给自己带来保障的工作看得如此重要吧。可怜的小慧幸好还有外婆疼爱,这才给她的生命注入了温暖的阳光。
“青龙山公墓也受灾了?”
“嗯。”
小慧把脑袋深深的埋进我的肚子,哭的更厉害了,她现在十分缺乏安全感,抱我抱的很紧,让人透不过气来。
青龙山是江边的一个小土丘,是这个城市里面最老的墓地,小慧的母亲去世后,被葬在她家的祖坟里。
“天呐,我的祖先都葬在那儿啊。。为什么呢?好歹是一座山啊,也这么容易被摧毁吗?”
“是一个地头而已,非常低的。。你没看新闻吗,山上墓碑七零八落的,所有的常青树和松柏都没了,只剩下坟头土了。。”
“这。。”
就这样,我们之间传递的,没有一个好消息,在绝望中,一层层的坠落,慢慢的瓦解了勉强撑着的心底防线。
小慧很脆弱,哭的四肢颤抖,我只能强忍着泪水,对她说,要坚强起来。。
之后,小慧问我,要不要来参加志愿者,于是我报了名。
我向她打听李佳贤的下落,她说,李佳贤毕业以后去了上海工作,不在这座城市里,让我不要紧张。我又试着打了好几次他的电话,最后接通的,却是一个陌生男子,佳贤换号码了。我的心像被人撕扯成皮一样痛,想要再见的希望,如梦幻泡影般“啪”的就碎掉了。我后悔删除了与他有关系的所有人的联系方式,对他的记忆停留在了那个夏天的傍晚,他微笑着拖着自己的行李,向我挥手道别。他说他找了一份很幸苦的工作,几乎是天天出差,但是很有前途。他谢谢我一年多的陪伴,说有缘再见。
小慧说,我们俩根本不爱彼此,放手放的太轻松了。她说的也对,那时候我那么年轻,怎么会知道什么叫爱。现在我再问小慧:“江城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你觉得佳贤会害怕我出事回来找我吗?”
小慧抱着我,沙哑的说。
“你只能保证自己好好活着。。生活着。。朝着希望一步步走过去。。其他的事。。交给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