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年轮里记着出生后的每一件事情,喏,你摸摸,想听哪一年的呀?”
我用手抚摸着他密密麻麻的树干肌理,仿佛和他心灵相通了一般,
“就这段时间的。”我的手停在一段较为匀实的年轮上,想要知道是什么故事,滋养出了这么美妙的触感。
“啊,这几年啊,哈哈,”他心情愉悦起来,“这是一段很甜蜜的时光哦。。”
接着,他娓娓道来。那回响在树干里的迷人声音,在我听来,真是比最高级的木制音箱还能撩动人的心。说实话,我有点迷恋上这个声音了,如果他是个男人,我想我会奋不顾身的爱上他吧。
“那年我10岁,还是个小宝贝。我的园丁是个善良的女人,人们都叫她芳姨,我住在芳姨家的后院里,是她从山上抱回来的。她是为了她的丈夫回来时候能认得家,所以种下了我。她的丈夫被征去当兵了,去打仗。我还记得他丈夫走的那天,她送他到村口的长亭外,回来时,裙子都被划破了。啊,我想起她给丈夫做的糯米糕的味道了,好香甜。后来她每天都很用心的照顾我,我长的很快,三年后我就可以看见院子外面的风景了。有个秋天,嗯,我记得很清楚,那天秋高气爽,可舒服了,空气可比这个年头好多了。我在太阳底下打了个哈欠,生了个懒腰,抖了抖落叶,无聊的趴着墙头看着早市。人群中有个匆忙的男人,背着行李直直的奔过来,撞着人了也不在乎,就这么闯过来。我认出了他,芳姨的丈夫回来了!我开心的想要通知芳姨,于是就招来信使,让他把我身上的灯笼刮到墙外去,发出了声响。还好芳姨听见了,当她出门拣灯笼的时候,哈哈。。”
毛毛说到甜蜜时,居然像个春心荡漾的少女,笑个不停,水流声咚咚咚的在他的身体上奏起了轻快的拍子,他说的信使是风,我在诗歌里读到过将风比作植物间传情的信使,没想到他们也是这么称呼的,今天的迁徙也是在风的帮助下进行的,树的枝叶,就是最好的帆,将他们带去新家。风吹进了树洞,有点凉,于是我努力想像着那柔情的一幕,希望可以温暖些。
“知道吗?我当时觉得那是世间最美的感情了。嗯,那也是我遇到的第一份人类的爱情。”
据毛毛的描述,芳姨见到丈夫的那一刻,所有日子里等待的愁容,都如樱花落尽般散去了。她的泪水,感动的来往的路人驻足停留,并一同留下眼泪。他们相拥而归,丈夫还是像从前一样把她抱起来,在院子里转了好几圈才舍得放下,就像她是他心爱的小宝贝。
“后来呢?”
“后来他们生了好几个孩子,一起过着幸福的生活啊。”
“这么简单?好像童话故事啊。”
“童话故事?啊。。那么,你选的那几年都是童话故事。”
“你讲故事的时候,真像个孩子。”
“你这个人类怎么也这么说我,每次我和大家讲故事的时候,大家都说,毛毛你真像个孩子什么的。”
噗!我不禁觉得这棵梧桐可爱起来了呢。
“还有个好玩儿的故事,我和你说啊,有年冬天,有个书生,因为考上了进士,回来后高兴的在镇上到处跑,见人就说,我考上了!我考上了!嘿嘿,你猜怎样,他居然遇到了返乡的状元郎!原来状元郎和他一个村的,他抱起状元郎说,我终于考上了!然后啊,哈哈,状元和进士一起,沿着市集,摆了三天三夜的流水席!那个热闹啊,村里面的孩子都在我身边放鞭炮玩儿,噼里啪啦的,虽然吵了点儿,但不吵我还不记得呢。他们在全村人面前,拜了兄弟,一起去了京城做官!走的那天下着小雪,全村人都来欢送他们,状元郎和进士一起上的轿子,轿子顶都白了,那是顶好看的轿子,一看就是京城里来的,雕的花是这里没有的,很别致,泛着柔亮的光泽,雪花儿积累在上面,描了一圈白白的边,那木头一定是梨花的,嘿嘿,那家伙的身材不错,人们喜欢用它做家具。大下雪天的,整个镇上只有他们俩要出远门儿,和轿夫们一起,一群人互相照料着就赴京了,留下镇上的亲人和朋友们,去了遥远的北方,可能再也不回来了。。这多让人挂念啊。。这种挂念。。你说这算不算你们人类之间美好的情感呢?”
“他们有妻子吗?”
“没有。”
“那还好啦,爱情的挂念可是最美的呢。”
“。。为什么呢?我还以为是乡愁。。”
月光静静的洒下来,我所触及的地方,毛毛的树干里面,染上了一层薄薄的霜,看上去像人的皮肤一样细腻了。我用指尖轻轻的触摸他,感受到自己的指纹与他的木纹摩擦时的那种质感,富有弹性,生动,让人眷恋。我也摸过一些木质家具或者木料,但总感觉,那些死物都是干枯的,完全没有温度,也没有灵魂。我所说的灵魂,不是工匠在雕刻木料时候,倾注进作品的心意,而是真正的,浮动着的,活物的灵魂。
我是个敏感的人,可以闻得到人们灵魂的味道。这不是说,人们的体味在我鼻子里是香或是臭的,这只是一种比喻。气味是最没有轮廓和界限的了,但也可以在现实中找到来源。比如人们会说,某些人身上的气味闻起来像玫瑰,那她可能就是擦着玫瑰做的香水。但是我所说的灵魂的味道,却无法这么描述。我爱过一个人,每当我靠近他,不,不用那么近,五百米之外都能闻到。我从来不敢去找他,因为。。我会看见几匹白马,有大有小,从草原的那一头,奔跑到山脚下来,风吹斜了他们的鬃毛。他们中有一只最高大的,好像认识我一般,不断的望着我,却依旧和其他的马儿们,亲密嬉戏。我怕我太靠近,他会带着他们扭身消失在茫茫的草原,再也不回来了。。
这些画面,就是我说的灵魂的味道。和灵魂的颜色不同,一个人灵魂的味道,是会变的,但是灵魂的颜色却不会变,生下来是什么颜色,就是什么颜色。即使人们在成长过程中彼此染了色,但到死去的那一刻,就又会变成出生时的颜色。而灵魂的味道,出生时候是没有的,只有在活着,还有死了以后,人的灵魂才会有味道。死去的人,他们灵魂的味道,已经是最浓烈的了。接着,在离世的岁月里,这些味道才会慢慢消散,变淡。然后,就和从来不存在一样消失。
我和毛毛说着这些,属于我的秘密,我从不和别人说,因为没有人会懂,他们只会说我是个矫情的人,然后为我的感情生活担忧。
“那我靠近你,就会看见一个春天,我可能,也有和你一样的本领吧。。”毛毛说。
现在应该是凌晨了,我坐起来看看洞外,远方有几架直升机在巡视,我本可以呼救,然而我却不想离开这棵梧桐了。毛毛把我保护的很安全,我也想听他讲故事。如果这个时候有架直升机盘旋在我们上方,会破坏气氛的,直升机是很吵的。好奇心作祟吧,我真的很想看看他们是怎么登陆的,又是怎么在那座岛上面安家的。但愿,好奇别害死猫。
毛毛又讲了几个故事,都是很美很温柔的故事,我怀疑,树,是不是有一种本领,只会记得美好的事情。每每讲到人们相聚或离散,他都感慨万千,一个劲儿的对我说,这种感情真美啊,然后又遗憾自己感受不到,像个看见花园里有千万朵鲜花,却只能羡慕花园女主人的傻孩子。
“你这棵树怎么对人类的情感这么感兴趣?你们没有情感吗?”
“我是树,有树的情感,怎么会有人的情感呢,我所知道的,天地万物,只有动物的情感和人的最相近,可是我毕竟是块木头,终究无法体会这些。。”
“可是你能感受开心或是幸福呀,这样就已经很好了呀。”
“那是不一样的,我会开心,会幸福,可是,我不会流泪。”
“流泪有什么好的呢?心会痛的。”
“你是人,我是树,你的心在你的身体的一个部位,而我的心,存在于我身体的每一个部位。他们跳的很微弱,我几乎感受不到他们的存在。就算心痛了,我也不会察觉。每件事情的发生的时候,我都没有激烈的感觉,我本身,也是没有记忆的。。”
“可是,你怎么会记得那么多故事呢?”
“有年轮啊。”他说,“我每时每刻都会把发生的事情刻在年轮上,这样,就算我记性不好,但是也可以拥有回忆,只是,读年轮的时候,我除了开心和幸福,其他的什么都感受不到。”
原来拥有开心和幸福,也有烦恼啊。我摸着他的树干,安慰他,
“你知道吗,在我们人之间流传着一个故事,讲的是一条蛇,为了拥有眼泪,努力变成人的故事。她很努力,结果。”
“结果怎样?”
“她拥有了眼泪,但也失去了开心和幸福。”
毛毛沉思了几秒,很怀疑的问我,
“蛇怎么会变成人呢?蛇是个冷血的家伙,他会钻进我的伤疤,吃掉我的鸟和兔子,她要眼泪干什么呢?”
“她想要永远的活着。”
“眼泪,是一种神奇的药水吗?”
“是的,喝下眼泪,就可以永远的活在故事里。”
“那有什么神奇的,我的年轮也可以做得到。”
“那你还想要眼泪吗?”我问他。
“额,如果只是这样,那我就不想要了。”他回答道。
真是棵傻树,我心里默默的念着。
“还有故事吗?我还想听,接着讲啊,”我向前凑了凑,将发声的那部分树干贴在脸颊上,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他的身体里一定还有不少洞吧,水在这些洞里面晃荡着,像奏乐一样,发出了美妙的声音,这些声音的音色比风铃的要润,比浪花的要婉转,有一股让人穿越时空的魔力。
小时候,我住在山脚,父亲削了竹子从山上引了山泉,泉水从竹子里流出来,我去接水的时候总是喜欢把脸贴在竹子上听一会儿,然后,再喝山泉,水就变得很甜了。父亲说,山泉是个音乐家,如果有人愿意停下来仔细听他演奏,他就会让那个人喝到甜的泉水,如果路人匆匆赶路,随意捧着喝几口,那就只能尝到泥腥味儿了。
“毛毛。。你身体里,是不是有,很多很多的伤疤呀。。”
我抚摸着他的树干,那颗想听老故事的心,变成了,只想要听属于他自己的故事。
“是啊,有好多。”
“那,都是怎么形成的呢?”
“不知道,有伤疤的地方,年轮都丢了,我什么也不记得。”
“哦。。”
“那,你记不记得什么悲伤的故事啊?”
“悲伤的故事?”
“就是你读年轮时,一点开心和幸福感觉都没有的故事。”
“。。啊。。有。。”他淡淡的回忆起来,没有任何情感,和先前判若两树。
接下来的时间,我听了一个让树都感到悲伤的故事。
“你知道我是怎么搬到鼓楼去的吗?其实我原来住在河边,后来才搬到这个城市最高的地方去的。。”
“嗯。。”
“那是好几十年前了,我已经是棵成年的树了,长得又高大又茂盛,村子里已经没有树比我壮了。我还以为在我的地盘里,一切都可以风调雨顺。。结果。。那年发生了洪水。短短一个月,全村人的都撤离了。。”
说到这里,毛毛的树干已经发不出轻快的咚咚咚声了,一定是读到了寂寞吧。
“接下来的一年,我在原地等芳姨来接我去新家。我以为她会来,可是,我等了好几年,她还是没有来。有一天,她的儿子来了,他好像从很远的地方来的,背着包裹。我还以为他们来接我了,但他只是从我身上砍下了一块木料。他把木料削的扁扁的,成了长方形,然后在上面雕刻了几个字。。那是芳姨的牌位。。我想,她不会来了吧。。”
“你,还好吧。。”
听着他冷冰冰的声音,像失了魂一样,我有点自责。
“然后,不久,就有官兵来搬我了,他们是一群大老粗,割断了我不少根,可疼了。那不是我第一次搬家了,却有些舍不得呢。他们把我搬到了一个小山丘上,就是现在的鼓楼啦,当年这个小山丘可不是城里最高的。他们还搬来了一些别的树,将我们围着一个大院子栽在了一起。我认识了很多新朋友,有水杉,有桂树,有枫杨,还有长老。令我惊讶的是,我居然遇到了我的母亲,和兄弟姐妹们。大家围着一个院子,让我又找到了家的感觉,可是,我觉得,我依然是失去了东西的。。”
故事讲完了。我因江水浸润的身体,在长时间的风吹下,也像是失去了什么似的。
这棵树有点累了,也许回忆这个故事消耗了他的精力吧。人类的心痛会来的很突然,但恢复的也会很迅速。而他的心痛,存在于身体的每一寸里,就这样,一寸一寸的,不留余力的消耗了所有的能量。他所认为的悲伤,在人的世界里面,是叫做生离,与死别吧。。
“毛毛,这个名字是谁给你起的?”
“一棵柳树。”
他又反过来问我,
“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叶小秋。”
我回答。
“哦。。”
然后他困了,睡去。
直升机呼啦呼啦的从我们头顶上盘旋而过,我蜷缩在毛毛的伤疤里,等待天明。
天蒙蒙亮了,我被冻醒。秋天了,江面上有层薄薄的雾水。我的眉毛和睫毛上都凝结了湿湿的露珠。空气格外新鲜,猛地吸一口,精神抖擞,那是因为这些树也醒了吧,开始了光合作用。和山上的空气相比,江面绿林的空气更加新鲜,也更加潮湿,热带雨林的清晨也许就是这样子的吧。
我爬出树洞,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呵!这个懒腰简直要拆了我的一把骨头。一定是身体吸收了太多了凉气,已经无法行动自如了。好在阳光在很短的时间内彻照大地,风也停止了。我才能坐在树干上,好好晒晒太阳回回暖。
天真正亮了,这时候,我才看清楚了周围的一切。
这是一个被扭曲了的新世界,各种各样的树毫无规律的斜插进水里,像是被随机数学公式规划过一样,乱七八糟,绵延到岸边,与岛上整齐的原生树木连成了一片。我所在的梧桐处于迁徙大军的领头处位置,正扎扎实实的浸在岸边的淤泥里,由于后面树的挤压,毛毛的树梢已经翘到天上去了,也算是得了个舒坦的位置。
这个岛叫做“逐岛”,最早是当年政府建监狱的地方。辗转经年过后,这里的岛民都搬到了城里面,岛上也逐渐荒芜起来。
迁徙大军选择了逐岛定居,他们群落的模样,从空中鸟瞰,一定很像一只泡在水里的刺猬。
直升机在上空盘旋,并放出绳梯,勘察人员顺着绳梯陆续下来,在离我不远处的老银杏树上着了陆。
“毛毛,你醒着吗?”
我敲了敲梧桐树干,但是没有回应。
我听见遥远的,从城市里传来的各种噪音,以汽车鸣笛声最为鲜明,整座城市应该都陷入了交通瘫痪状态吧,听起来倒挺像一双抽筋的手在拉奏手风琴。
我从树洞里爬起来,匍匐着爬向毛毛的树梢,向直升机求救。在爬的过程中,树干一点都没有晃动,没有了昨晚的漂浮的不定感。我想,大家应该已经将树根深深的扎入泥土了吧。我所幻想的,树靠着自己根的力量站起来走路,毕竟只是个好莱坞童话故事桥段。
在我顺利的得到直升机的关注后,也被安全的救助了。登上直升机后,向下俯视逐岛,那场景让我想起一句诗,那句诗将永远的印刻在我的记忆中,比年轮还要清晰。
“当我驶向那无尽的夜,若没有你在我身边打鼾,怎熬得过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