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醒了啊。”
“谁?你谁啊?”
我警觉的收紧了身体,向后狠狠的迈了一步,做出一副防御的姿势。
“哎哟轻点儿,疼疼疼疼疼,你站在我的伤疤里面了。”
我下意识去看自己的脚,可是脚陷在泥浆里,黑漆麻乌死气沉沉的,并没有什么活物的迹象。突然我脑子一转,又狠狠跺了几脚,并颤抖着喊道,
“出来,你。。是谁,给我出来!”
我一定是太害怕了,当喊完以后,我的腿就像被拔掉了栓,失去了支撑,一屁股坐在了树干上。
那个声音又开始疼的叫起来,这次很大声。从水面上刮来一阵阵强风,卷着水还有杂物,啪啪的打在我的脸上,冰凉的刺骨,还有股子泥腥味儿。我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恐惧了,像一个在龙卷风里被转的死去活来的人,嚎啕大哭起来。我扯着嗓子将恐惧放大,希望可以吓到那个说话的妖怪,我觉得他一定是妖怪。可是我却听见从我身边漫开的悉悉索索声,那些比我白天在鼓楼里听到的声音更宏大的背景音里,竟然参杂着七嘴八舌的碎语。
“吵死了,还让不让人睡觉啦。”
“谁在叫啊,真没素质,大白天忙的够累的了,晚上还不让人好好睡觉,真烦人。”
“怎么了怎么了,是军队吗?”
“哎呀,睡你的觉啦,明天一大早还要上岸呢。”
我彻底懵了,的确,我的视野里看不见一个人,却听见好几个足球场的人在说话,这些悉悉索索嗡嗡的声音,真像我听的那个教人自我催眠的个人电台的背景音乐啊。
“有谁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我抱着可能会死的恐惧,质问着,也不知道谁会接我的茬儿,也不知道说完这句话我会不会被妖怪吃掉。
“这里是哪儿?!你们是谁?快出来啊!不要吓我了求求你们了!”我哭着问道。
“哈哈,你们看,有个人哎。”
突然,议论声悄悄熄灭了,一个长者的声音从我脑勺后传来。我猛然回头,只看见一棵巨大的树影,横卧在我的面前。
“你就是今天睡在老三疤里的那个人类吧。”
我不知道老三是谁,所以也不知道他讲的什么。
“你可能会有点奇怪为什么一觉醒来发生了这么多事,但是你别怕,我们不吃人,也不会伤害你。”
有点奇怪?我可是差点以为自己要被弄死了哟,听他的话,现在我应该是在安全之中的,于是我由于紧张而高度僵硬的身体细胞松弛了下来。
“你们是谁,我在哪儿,你们要带我到哪里去?”我问了三个哲学问题,并且情绪强烈的重复了一遍,迫切的想要谜底。
“你们是谁?!我在哪里?!这都怎么回事儿?!”
“老三,你招来的,你自己告诉她吧,小声点儿,不要打扰大伙儿睡觉了。”
“额,是的长老。”
那个叫老三的,答应了。这个离我最近的声音,每次都透过我的脚底板,从我的胸腔里传出来,我甚至产生了幻觉,这一切不是我自导自演的戏吧,真实的情况可能是我正坐在别人的私家车上一边发疯一边自言自语,周围都是围观的群众也说不定,难怪有那么多七嘴八舌的声音。我为自己的精神状况感到堪忧,下意识咬了咬舌头,但愿只是一场梦游,赶紧醒来找个巷子钻了不要丢人了。
噢哟,我捂着嘴,真疼。
眨眼后,一切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
“喂,姑娘,你下来我和你聊聊,下来,坐下来,坐到洞里来。”
我不敢不听从他的话,可能他在我的梦境外是个警察,正帮我脱离危险呢。那些精神分裂症患者都不听医生或警察的话挣脱着要逃结果被关起来了,我得听,这样假如真的是有病,也不会显得病入膏肓,被绑走吧。
呵呵,这种情境下产生的逻辑,合理又荒唐。我苦笑了出来,眼角憋出了委屈的泪水。
刚蹲下,就触到了泥浆。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浑身都是脏兮兮湿哒哒的泥浆,摸了下,内裤都湿了。我的第一反应是,这脏泥巴里的细菌不会让我得病吧。于是我捧了些干净的水扑了扑身子,再把树洞里的泥浆用手舀到外面去。呵呵,谁知道那些水干不干净呢,反正用了也是用了,以后再也不穿裙子了。
“你在干嘛呢?来啊,我和你说话呢。”
老三,我也叫他老三吧,老三小声催我。我慌慌张张理了理裙子,蹲进了树洞。
“你别大呼小叫的,让我难堪,那些水杉本来就傲气的很,被你闹得,他们更看不起我了。”
“你是。。”
“我是梧桐啊。”
“你是什么?”
我到刚刚还以为是隔着树洞和人或者妖怪在讲话,直到他说,
“我是树,你是人,懂了吧?”
“啊?”
“你现在的心情我了解,没有疯掉已经很好了。”
从来没有和这个物种面对面用言语交流过,以前心情愉悦时候在林子里对他们唱的赞美歌不算,那只是抒发感情,现在的我张口结舌,变成了个结巴。
“你。。你你。。”
“什么你你你,我是树,你是人,你现在在我的伤疤,也就是树洞里面,我们正在迁徙,你被困住了,懂了吗?”
这个原因让我一时间无法接受,这种感觉,就像是中学时候,数学老师给我单独辅导课题,然后他阐述了一大段解题方法,我不敢说没听懂,却也不敢抬头看着他说懂了。
他说了三个超出我世界逻辑的事情。
一,他是树。
二,他会说话。
三,他和其他会说话的树一起,正在迁徙。
“吓傻了吧?缓一缓,看来我得和你说的详细点你才能明白。”
我依旧沉默,等待他的解释。
“还记得早上你靠着我睡着了吗?真不巧,你靠的地方是我的疤,里面是空的,你靠着的是一层薄薄的树皮而已,所以你现在就在我的疤里咯。”
“你们。。是树妖吗?”我小声问着,怕冒犯到他。
“哈哈哈哈哈,树妖?那只是你们人类的想象力杜撰出来的啦,我们就是树啊,和你平常在街道上看见的那些一样,不过我比他们粗多了,我是一棵成熟的树。”
他为自己的成熟洋洋得意,不知不觉声音也变大了。突然我感觉有东西顶了他一下,他嘟囔着,
“水杉这家伙,又踹我,痛死了”,然后又嘘着嗓子悄悄和我说道,
“我们啊,不会吃人,你别怕啊。”他沙沙沙的笑了,像是被松鼠挠了痒痒。
“你们怎么会说话。。”
“我们一直都会说话啊,只是你们人没有一个人停下来听我们说而已。”
“我。。我的城市是不是发生地震了,或是泥石流什么的?”
“你别怕,你的城市没什么事,我们只不过是在迁徙而已。”
“迁徙?我从没听说过,树也要迁徙?”
“是的,要的。”他忽然正经起来,“树史上记载的迁徙一共有五次,而你们人类记载的历史上却一次也没有,这是因为你们的生命实在是太短暂了。”
我们的生命实在是太短暂了,我脑海中回响着这句话。
是啊,人类的生命实在是太短暂了。
此时此刻,我觉得自己像一只虫子,在和一个比我大几千甚至几万倍的人交谈着,我问他春天怎么这么短暂,短的让我连心爱的人都找不到。而那个人却说,傻瓜,只是你没来得及等到夏天。
“迁徙,是怎么一回事?我一直以为,树会一直长在一个地方直至死亡。”
“不会啊,我们才没有那么楞呢,当时机成熟的时候,我们就会离开,去另外一个地方生活。”
“时机成熟?”
“这个。。只有长老们才能决定什么时候时机成熟,其实我也没有参透其中的奥秘,我只有100岁而已。”他害羞起来。
“100岁啊。。”我感觉自己一下子变得十分卑微,而我所待的树洞,竟膨胀开来,变得有小宇宙那么庞大。
“我们。。在海上吗?”
“我们不在海上,你不记得了啊,这个的城市在江边啊,我们现在江里,海水的盐分太高,会让我们渴死的,那里是红树的家,他们可了不起了。”他很羡慕红树,用一种很敬佩的腔调和我说道。我问,
“你们要漂到哪里去?泡在水里不会死吗?”
“喏,你往外看,看见那个岛了吗,明天一大清早我们就要在那里登陆。”
我抬起头,扒着洞口向远方环视了一圈,最终看见了,那个岛。
那是一个很荒的岛,我几乎看不到什么灯光,隐隐约约只瞥见一条黑乎乎的曲线横卧在江面上。新闻里说过,岛上的原居民走的差不多了,只剩下一些孤寡老人还生活在那里,凄凉的很。政府和企业合作,要在那里建新型生活社区,好像已经动工了吧。至于那些孤寡老人,多半要被接到福利院去吧。
他谈到登陆,我想到一个画面,就是外国电影里面的那个千年树精,根部已经扭成了腿,走路的每一步都地动山摇。倘若他们真是这么行动的,那明天早上,我们应该会被全世界的军队包围吧。
“你们怎么登陆?还有,这么多树连根拔起,城市真的没事吗?”
他有点不好意思的回答道,
“呃。。其实城市里只出了一点点小状况啦。。”然后又转移话题,“你知道浮萍吗?那小子可滑头了。”
“浮萍怎么了?”
“浮萍的根是能在水里呼吸的。”
“所以呢?”
“我们现在就和浮萍一样。”
“你们现在就和浮萍一样?”
“没错,人类归纳的生物学里面,植物的根都是需要氧气的,这是对的,不过有的就很厉害,能在氧气很少的水里呼吸。”
“可是之前你们一直活在土地里啊。。”
“嘿嘿,你们人类就是太自以为是,老是忽视看不见的东西。其实我们早在千百年前就开始准备了,为了这次迁徙,我把我很多老根都交给虫子们吃了,他们家族世世代代都是我养活的呢。”
“准备什么?”
“准备迁徙啊,我刚出生时候就知道了,所以一直努力磨练自己的意志,增长自己的薄壁组织。现在我已经能和长老们一样,在水里呼吸了。”
“什么是薄壁组织?”
“就是能在水里呼吸的根的组成结构啦,用你们人类的话讲,叫做薄壁组织,我还以为你能听得懂呢。”
我为自己的自然知识匮乏感到惭愧,这就像我不了解一个人,会让他失望一样。
“你们。。怎么就漂在江里了呢?”
“这是水的功劳,如果她们不提前挖好河道,我们根本走不了。”
“水。。也会说话么?”
我好像进入了一个异世界,会说话的树,可能会说话,还会挖河的水,我不知道还会冒出来什么另人震惊的东西,只是呆呆的发出疑问,我的问题已经不是问题了,在他们的世界里,更像是个笑话吧。
“当然啊,她是个絮叨鬼,总是哗啦啦说不停,我说话很斯文很慢很有节奏的,和她说话,哎呀真的好累。”
我想,应该也没有人听过水说话吧,就像老三和我解释的,人类太自以为是了,从来没有人停下来仔细听过。
“他们是怎么挖河道的呢。”渐渐的,我接受了这些新的世界观,开始用另外一种逻辑和他交谈,感觉就像是在和童话故事里的树妖说话。
“你们最近那些路坑地陷啊,都是水挖的啊,你们是不是以为世界末日了啊哈哈,抱歉挖太多了啊,没办法嘛,一个城市的树都要迁徙,你们挖的河道不够用嘛。要怪就怪水吧,她是个狡猾的家伙,做事从来不留痕迹,人类还以为是地下水位下沉或是施工引起的呢嘿嘿。”
他揭露了最近城市里闹得沸沸扬扬的一连串地陷事件的真正原因,我不禁冒出了冷汗,他说的那么轻松,让我感到这个异世界的一举一动不再是自然而然的,而是各有阴谋。
“你们不会为此感到羞愧吗?那是我们共同的家啊。。”
他不说话了,咕噜噜的,想说又咽了回去。
“是啊。。共同的家。。以前我也是这么以为。。”他怅然若失。
“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迁徙,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办到的,但是,我的城市现在一定有很多人很害怕,甚至可能有很多人因为你们的行动而受伤,失去生命。我的家人,朋友,我所爱着的人,我都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是否还活着。而你们,却这样毫无责任感的离开了,还丝毫不以为然,你们。。”
我心痛的无法再说下去,胸腔似乎有一股热血要涌出,我咽了口口水,嘴里面有股子泥巴腥味。
他不再说话了,我似乎是冒犯到了他,接着,在将近半个小时的沉默里,陪伴我的,只有那满天的繁星,咕咚咚的水声,还有树木间摩擦的噪音。奇怪,以前在城市里看星星从来看不清,现在我却一颗颗数了起来,然而我一边数着,一边默念着我心爱的人们的名字。
我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靠着躺了下来,然后,意识到自己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饿意瞬间袭来,胃酸的要死,饿的想吐。我敲打着他的树干,问道,
“喂,你有什么可以让我吃的吗,我饿了。”
他不理不睬的回答我,
“没有,我是梧桐,又不是什么果树。”
然后他又不理我了。
“果树怎么了。”
突然,一个细细的悦耳的声音从洞外传来。扑通!我被一个硬硬的东西砸了一下,洞里面掉进来一个好大的苹果,散发着迷人芬芳的香气。
“苹.苹果!”我毫不犹豫的大口吃起来,这是一种绵绵密密的面苹果,还好不是那种又脆又酸的,不然会越吃越饿的,那个好听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像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小姐。
“臭梧桐!我问你,果树怎么了?”
我的这棵梧桐恼了起来,带着一股子傲气冲那个声音说,
“我们梧桐可不像某些树,整天被人伺候,生出的宝宝们被人成框成框卖掉,嘁。”
老三的态度,激怒了果树大小姐。
“我的宝宝们成熟了后,褪掉的皮还不是成为了你们的肥料,你们这些一到春天就知道拜托信使带宝宝们离家千万里,美名曰去远方成长的梧桐有什么资格看不起我们,你们没有一个好妈妈。”
老三怒了。
“你们根本不懂怎么去做一棵树!有品格的树不是温室里能灌溉的出来的,哼!”
“至少,我的孩子长大了以后一直会陪在我的身边,哼。”
“呵呵,你以为呢,你的园丁才不会让一个宝宝留在你身边呢,就算有先长大的孩子,他们也会连根拔去卖到集市里,换个好价钱。”
“臭梧桐你!”
我的逻辑又混乱了,他们好像没有性别,为什么说话听起来像男生的老三,不是一个好妈妈呢?他是雌树么?这可能是以前生物课上老师说的,雌雄同体吧。他们吵了好一阵子,然后谁也不理谁了。我悄悄的问老三,
“老三,我也可以这么叫你吗?”
“干嘛。”他还在生我的气。
“抱歉我刚才冒犯到了你,我只是有点想家了,不知道大家怎么样了,也不知道怎么回去,我不会游泳。。我。。”
对于不理解的缘由,我一直是不妄加评论的,这些树为什么要迁徙,我想,刚才我对老三说的那些话,可能只是作为一个无知的人类的妄自揣测吧,也许我的城市,真的是完好无损的。毕竟今天遇到了这么神奇的事,再奇特一点,也是有可能的。
“你别叫我老三,我不喜欢这个称呼,只有长辈才这么叫我,我可不喜欢这个三字,总是提醒我,我是家里第三个出生的,什么事情都要排第三位,真是丧气。”
“哦?在我们人类的世界里,越小的孩子,什么事情,就排的越先哦。”
“是么,这我倒没在意过。”
话题变得轻松了,老三兴奋起来,我听见他抖着树枝,随着波浪轻轻舞动着树干,载着我摇起来。
“叫我毛毛吧。”
“毛毛?”我扑哧笑了,差点没把苹果呛到鼻子里去。
“不许笑,这是个很美丽的名字。也是我小时候的名字。”
他陷入了回忆里,有点飘飘然了,摇得我有点晕。
“老三,啊不,毛毛,你活了这么久,一定见过很多人,经历过很多事,给我讲讲以前的故事吧。”
这漫长寂寞的黑夜啊,除了数星星,和与他说话,我再也找不到别的事可以做,也再也睡不着了,我尽可能把他当成一个隔着门与我聊天的人类,这样,我才会好受些。
“好啊。”
他欣然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