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的城市里有45%的绿化面积,和京城的60%虽不能比,但好在城市不大,又在南方,所以雾霾没有肆虐。
上下班的时候都要骑自行车经过城市最高的地段,这儿曾经是一块山丘。所以每天早晨,我都要很卖力的翻过山丘,即使没有吃早饭,还要大口大口的呼吸着早高峰的尾气。庆幸的是,上班的地方很安静,那一片种着很多老梧桐,空气很好。
雾霾污染严重的日子,我就算带着口罩也会憋着气,每每骑到山丘,就卯足了劲,像穿越火线一样,狂蹬一通,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逃离这个烟尘之地。
这个山丘上原来建着一座鼓楼,古时候人们就是在这个上面擂鼓报时的。骑车很费力的时候,我就会咒怨这里,为什么这么高,但绕过这座山丘,就远了,肯定会迟到,真是不得不受这个罪。所以有时候,就干脆下车用走的,心里面才会宁静一点。因为看见自己和一群上班族一起拼命翻越的样子,实在有点悲伤。
生活有时候还是挺难的,这也算是我每天最耗费精力的事儿了。
昨天晚上睡觉前,手机弹出了新闻,城西又有地方地陷了,之前是城东和城南,群里的人们很恐慌,但是那种紧张的气氛却没有传到我的生活里来,我住的地方,人们该上班上班,该吃饭吃饭,该玩玩。有人说是世界末日到了,但是媒体只是解释,是施工不当导致的。是啊,这个城市到处都在挖,有塌陷也很正常吧,有这么多霾,也很正常吧。
今天是周一,也是一个星期内马路上最堵的日子,而我却早早的下班了。人事小姐电话通知大家回去休息,因为公司在处理业务纠纷。于是我骑了一半,又要回去了。
我是刚爬上那个山丘的时候接到的电话,于是在下坡的拐点,我停了下来。站在山丘那几棵巨大老梧桐的阴影里,我看见一群群紧张的人,表情像便秘似的从山下骑着车爬上来,心里侥幸逃过了拧巴的周一。
周一真是个另人讨厌的日子,人们打破周末睡到自然醒的惯性,像弹簧一样从床上蹦起来,大脑空空胃也空空,就开始了肢体运动,魂儿都还没回来,身体却已经和城市里的千万人一样,开始了短途迁徙。
难得周一不上班,我想歇息会儿,做一些只有我失业了才会做的事。不知怎么的,在这个城市90%的人都在忙碌的日子里,我这么闲着,感觉就像是时间静止了,爱婴斯坦的相对论,讲的就是这个吧。
我把车停在路边,自己在山丘的旧鼓楼旁边闲逛,和晨练遛鸟的大叔一样享受着特权般的悠闲时光。于是,荡着荡着,我走进了鼓楼。
原来,那几棵密实的梧桐里,还有个老式的大院子,和一栋红色的老房子。院子里的石碑告诉人们,这儿是一处名胜古迹。我暗自惭愧,二十几年来来回回从没为此停留。
现在是秋天,但也只是刚刚下过一场秋雨而已,所以还有些浮热。上坡的时候出了些汗,现在全在我的脖颈子里蒸腾着。我解开外套,胸膛和背脊的水蒸气散入了这干燥的院子,滋润了空气。不知是不是蝴蝶效应,院子的梧桐落叶了,从院子那头起,斑驳的金黄色,像蛾子一样扑朔而来,轻轻的打在我的脸上,手上,还有身上。我为此感到欣喜又惊异,只是此刻没有人牵着我的手,有点寂寞的惋惜。
我沉浸在这种舒适的气氛里好一会儿,还闭上眼睛做了几个深呼吸,把自己催眠在了这个大院子里,慢慢的欣赏着古迹,全然不顾外面的马路上发生着什么,同时催眠了自己的耳朵,丝毫也听不见喧嚣的车声了。鼓楼的门是虚掩着的,我是悄悄溜进来的。从里往外看不见马路,有那么一刻我产生了错觉,可能时间真的静止了吧。
突然,我听见悉悉索索的声音。
从我背后传来的,像是无线电失去连接后的沙沙的声音,又像是坐在岸边听到的海浪拍打沙滩的声音,有个时空好像要把我从背后吸进去,我猛然转了身。
没有水,也没有沙,只是密实的树叶在强风下摩擦发出的声响而已。但我确定自己从中听到了话语,那个声音说着,
“所有树都通知了吗。”
这不像是人讲的话,我又在做白日梦了吧,自学催眠有时候会走火入魔,让我分不清现实或者睡眠。
因为失眠,我收听了一档教人自我催眠的个人电台。我每天晚上都在听,已经养成了不听就睡不着的习惯,现在已经能进入比较深层次的自己了。我是个敏感的人,所以算是有点天赋,我能在清醒的时候,把身边不喜欢的人或事物,想象成鸟语花香。如果没有这个本领,这每天早上从西城到东城近8公里的尾气之行,只要骑一次,我就会像个小怨妇一样哭哭啼啼,埋怨生活的艰辛了。
“信使已经出发了,傍晚之前整个城市都会收到长老会的命令。”
我又听见了悉悉索索的声音和一些莫名奇妙的话。院子里起风了,虽然是八九点钟的太阳,阳光干燥而透明,天空也湛蓝如洗,但这个院子里好像有股子乱力怪神,风不知从哪儿窜进来的,和外面的秋高气爽配合的十分不默契。
我的头发被从四面八方吹来的风撩的满脸都是,刚洗的头参杂了粉尘又变的油腻腻,在嘴里留下了令人讨厌的灰尘的味道。有点冷,我穿好了衣服,不想留在这个阴风阵阵的院子里了,于是我把手揣在口袋里准备离开。
咣当!一阵强风把门吹关上了。我一惊,抽腿蹦过去开门,却发现这门被反锁了。看来不是风吹的,因为门外面挂着把合起来的老铁锁。我可能恰好站在了石碑后面,看门人没有看到我。我透过门缝向外面大喊,但马路太吵,呼喊的声音比自行车轮的轱辘声还微不足道。
唉,没办法了,看门人可能出去有事了,一会儿会回来的。我安慰自己,并且找了棵树坐了下来慢慢等。
渐渐的,我累了。可能是原本紧张的上班时间突然松弛了下来,累赘的身体也像山一样坍塌了,再也没有力气了,眼皮也睁不开了,心里默默念着,就让我靠着这棵树睡上一整天吧,谁也不要打扰我了。
就这样,我睡着了。
“喂,醒醒,我们要走了。”
我梦见自己躺在一个树洞里,被一堆湿湿的泥巴包围着,树洞里有人在说话。
“赶紧弄醒她,会死人的。”
我下意识察觉这个“她”指的是我,又听到有人说我会死,打了个寒颤,惊醒了。
咦?我怎么真泡在泥巴里?还有股子阴湿的苔藓味儿。我被困在一个狭小的洞里,周围黑漆漆的一片,摸摸四周,手触到了木头的纹理。有光从头顶上的洞照进来,被粗糙的边缘划出一道道痕迹,仔细看了,那边缘是断裂的树皮。我探出头,发现自己在树洞里,而外边天已经黑了。
是到了晚上了吗?突然心里毛毛的。我是不是有病啊睡到现在,或许这只是一场梦?我慌张又竭力的从身边的事物搜索着蛛丝马迹,希望能找到导致这般现状的原因,像个半路被人用棒子打晕后醒来的路人一样,不知所措。我想从泥滩里爬起来钻出去,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身背后从尾骨到肩膀僵硬的像被冻住了一样,稍稍一挪,就酸痛的钻脑子。小时候,大冬天的贴墙睡也会变成这样,身子骨吸收了太多的凉气,然后就被“冻住了”。可是现在我下半身也挣脱不了了,感觉有东西缠住了我的腿,我用力蹬,想把那些东西蹬开。却听见有人对我嚷嚷到,
“哎哟!别蹬!疼!”
“你谁啊?!谁啊?!”我惊恐的喊道。
这声音是从树洞里幽幽的传来的,是人吗?这种物体和声音位置的错位让人的想象力一下子爆发开来,我遇到了树妖吗?不不不,一定是踩到了建筑工人绑在身上的绳子,我可能陷入了人家工地的泥浆里,可能是地陷了吧。。哦不要,不要这样,还是遇到了树妖比较好……
“地,地震了吗?”
我弱弱的问道。
外面传来一阵哈哈大笑,奇怪的是,笑声里参杂着悉悉索索的声音,就和我白天听到的一样。
“老三,别把这个人吓到,放她出来吧,别耽误了行程。”
听起来是一个长者的声音,他说话的时候,所有悉索声都停止了。
“长老,不是我不放她出来,是她睡在我的疤里面了,我这个疼啊,不能碰啊。”
“嗨!不就是个人吗,很快就会死的,到时候给你当肥料就是了。”
我听的模糊,感觉这帮说话的家伙不像是人,什么“疤”“肥料”的,弄得我一头雾水。
“这样吧,你就带着她吧,记得走的时候疤朝上,别把她淹死。”
“那就这样吧。”
“走吧走吧。”
这场议论结束的时候,我感觉到大地突然震动起来,极为猛烈,洞外轰隆隆的巨响,我听见雷电交加,像是有一千万吨大石头从山上滚了下来。我听不见自己的尖叫,震波穿透了我的身体,我也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还好是裹在泥浆里面,浆液的缓冲让我不至于在洞里咯得生疼,只是背脊酸痛的张力让我疼的直冒汗,冷热交替的汗。
人在被外力操控的时候会在恐惧中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我坐过山车的时候,害怕到全程闭眼,缩成一团,快结束的时候,注意力才会察觉到,啊,还活着。不一会儿,我胆小的触角嗅到了一丝安全的气息,感觉自己所在的这棵树好像浮在某种流体上了,而我,浸在它的洞里,感受到了双重的浮力。怀孕的女人游泳,婴儿也是这样的感觉吧。
这时,我竟有一丝安逸感呢。像一只拼命挣脱主人怀抱的猫,却被抚摸的极为舒适的,无力的睡去了。
不知又睡了多久,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很黑很黑的夜了。什么都看不见,寂静中只听见树木之间摩擦的声音,和流体咚咚的声音,我闻到了水的味道。我小心翼翼的抬起了头,竟然看见了。
漫天的繁星。
我好奇的撑起身子,尽最大的力量探出头来,然后眼前的一切,犹如海啸一般,将我的生命像枯朽的贝壳一般拍打在荒朽绵延的废墟之上。
我所在的树漂浮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水面上,间隔不远处,还是同样倒在水面上漂浮着的树,如果没看错的话,这周围全是这样子倒伏在水面上的树,大小不一。他们不像是被人砍断的,我看见每棵树都连着自己条理分明的根系,就像连根刨出来的标本。我仔细分开了缠在腿上的像是树根一样的东西,扶着自己酸痛的腰,小心翼翼的站了起来,几乎要被风吹倒。夜太黑,除了倒映在水面上层次不齐的月光和树影,什么也看不见。但是我还是睁大眼睛用仅剩的理性去审视周围的一切,希望可以搞清楚状况。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树洞里传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