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神吗?”
江树林背对着我,以一种并不挺拔的,甚至有点伛偻的姿态坐在他靠窗的办公桌前,显得十分疲惫。问我的这个问题,是我刚刚进办公室,他说的第一句话。
年内,江树林造访我家,让我的家里人措手不及。后来我才知道,当年爷爷是怎么死的。年轻时候的江树林,是南山林场一个木材公司的挂靠专家,仗着自己过人的才华,做起事来十分任性,为人也很不羁,我型我素,得罪过不少人。那次山体滑坡事件损害了承包鱼塘的农户的权益,本该将五棵池杉砍掉并帮农户清理鱼塘,赔偿人家的损失的,但是江树林非要保留那五棵树,说是要研究,并借着公司的名义将那五棵池山找人用栅栏围起来了,还是在夜里面悄悄做的,惹得农户十分的愤怒。
那个半夜钉栅栏的就是我爷爷。
后来农户和木材公司的人发生了争执,一不小心就错伤了爷爷,老人家年纪大没有扛过来,便去世了。我们一家人都视江树林为杀害爷爷的罪魁祸首,虽然他不是直接导致这场悲剧的,但如果不是他的任意妄为,爷爷根本掺和不了这个事。
虽然他逃过了法律制裁,但这么多年来,依然逃不过自己的良心谴责,能感觉出来,他活在自己深深的悔恨之中。自从他知道了我的身份之后,对我的态度就和对学生不一样了,他刻意压抑着自己,和我在一起时,撒不开以往那股子任性的脾气了。他也不敢直视我的眼睛,想必是怕看见,就想起爷爷。
我在心底思索了很久之后,给了坐在办公室那头的江树林一个回答,关于:
“这个世界上有神吗?”
我说:
“己所不能,便认之为神。”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懂这句话,他依然呆呆的看着桌面,直到我走过去,看见桌面上,他目不转睛的地方,扭动着一个不可思议的东西。
“这。。是。。什么?!”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嘴哆嗦的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眼前的桌面上,一个锥形瓶里,漂浮着一簇白嫩光滑的触角,泛着银色的光泽。然而这并不是让我吃惊的重点,重点是,那些细嫩如豆芽菜般的触角,竟然缓缓地扭动着!
“这是。。”
江树林犹豫了半天不知怎么回答,我循着瓶里触角向它们的末端仔细望去,是一小截连着枯树皮的木头。
“这是。。梧桐树。”
他给了答案。
“这?!这是梧桐树?!”
我惊讶的再次失声。
江树林摁了左手上攥着的按钮,锥形瓶里的微型充气泵吐出了丰富细腻的气泡,这时候,那些白嫩的触角扭动的更加剧烈了,似乎在表达一种欢喜。
“这是。。寄生虫吗?”
我怯怯的问道,不敢班门弄斧。
“这不是虫子。这是根。”
“根?”
“根,生命力极强的水生根。”
“从一块。。一块烂木头上冒出来?!”
江树林扶正了他的瓶盖儿镜,转过头来,死死的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重复了一开始,他问我的那句话。
“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神吗?”
我已经好久没有见到他标志性的眼神了,躲闪之余,内心慌乱的不知如何措辞。
“神。。你说神。。如果有的话,一定也在这个世界里。。”
“你也这么觉得?”
“嗯。。嗯。。人类已知的物质才占宇宙的4%,但那96%也存在于我们的世界里,所有无法解释的神迹一定是那96%和4%共同作用的结果。”
“呵呵呵。。你说话像哲学系的学生。。和你爷爷一样。。”
他的眼神温和起来,映出了窗外昏黄的晚霞,这面孔那么伤感,满满的,都写着罪。江树林说,梧桐树木块儿是他去逐岛实地考察的时候取回的,扒了一米多深的坑,从一块老根上截取的部分。
“有没有更多的标本?”
“有。”
接着,他站起身来,递给我一套工作服,示意我穿上。我随着他进了隔壁的无菌室,昏暗的补光灯中,一个令人着迷的画面映入眼帘。
无菌室两边的培养架上,上上下下整齐的码排着几十个相同规格的锥形培养瓶,每个培养瓶里面,都悬浮着一簇白嫩的幼根,有些静止,像在休息;有些微微扭动,仿佛在呼吸。一些幼根前端的木块上钻出了细细的嫩枝条,有的还发了芽,长出了鲜绿的叶子,有些是红色的。不少枝条蜿蜒着刺穿了瓶口的薄膜,倾斜着向上一层架子攀爬而去。江树林搜集了很多种类树的标本,它们冒出的根长短粗细不一,疏密不同,形态各异,仿佛有着各自的个性,扭动着不一样的节奏。这个房间里生机勃勃,让我诧然以为自己来到了小白鼠饲养房。。
“你作何感想?”
江树林站在我的身后,像一个魂魄一样久久不散,他走到架子旁,捧起其中的一个瓶子,怔怔的看着我,像个无知又无助的孩子。
“这。。这些都是,你从逐岛取回来的标本吗?”
他机械的点点头,很乖的样子。
“刚开始,我只是想对比研究下这些树和城市里那些枯死了的树的区别,冲泡干净的过程中,短短的半个小时,就冒出了白色的根点,我很吃惊,于是就培育了它们,才一个星期而已,就有了这么旺盛的长势。。真是不可思议。。”
他抬起手,轻轻的拨动了架子上的一个按钮,立刻,几十个培养瓶里的微气泵都嗡嗡嗡的冒出气泡,就在这时,我眼前所有的白色“触角”都跟处了电似的抖动起来!密密麻麻的“触角”让人联想起不愉快的事物,有一种生物也是白嫩的,爱扭动的,是蛆虫。我有点的反胃,想要呕吐。
我后退几步,冲出了无菌室。大步流星的来到窗前,打开窗户,吸了一口霾。感觉不大好,但舒缓了精神紧张。
“你没事吧?”
我捂着嘴,唔唔的发出声音。
“唔没事,就是有点恶心想吐。。”
“哦。。那太可惜了,本还想让你欣赏一下他们的的活力的。”
江树林略带兴奋的语气让我想起那个地震之后在粮库遇到的摄影爱好者,他们俩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对某种极致的事物变态性的迷恋,这是我这种普通人无法理解也不能承受的。我只想快点解答所有无法立足于自己世界的谜团,便问道:
“教授,为什么根会动。。”
江树林一脸明知故问的样子回答我。
“是神的杰作啊。。”
“神?什么神这么重口味?”
“哦。。神就是神,不是谁,他的所做所为由不得世人猜度,自有他意。。呵呵呵呵呵。。”
这冷笑,犹如一根带着尖钩的弯曲旋扭的细铁丝,探入了听者的鼻孔,越笑,探的越深,越笑,越深。。最后在笑声戛然而止的时刻,嘶溜一下就把脑子带眼球扯了出来。。
今天来之前,我还在琢磨着要不要告诉他,自己曾与树木说过话这个事,现在,我彻底放弃了这个念头。江树林不是一般人,他对自己认定的真理有着近乎痴狂的迷恋与追求,宁愿放弃在别人眼中自己并不低的社会地位。我怕我告诉他以后,他就会完全脱离现实,疯狂的追逐神迹而去,而我,没有承担这个风险的能力,也不想毁掉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