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江教授盖上了他的茶杯盖,发出颤抖的磕瓷声。他发出这声厚重的疑问后,身体如雕塑般僵硬了10秒左右,然后微微晃了一下,一只脚由于身体的不平衡,向后挪了很小一步。
“你,是什么情况?我没大明白。”
他端着热气腾腾的茶缓缓向我走来,眼神十分慎人,带着摄魂的钩子。
江树林是一个有着四十年森林病虫害防治经验的老头子,今年刚刚六十出头,精神还是很矍铄。他有点老人脾气,喜欢有天分的学生,不爱搭理混日子的学生。像我一样我成绩平平的,他是记不住的。他平日里上课的时候,有个习惯,就是每当讲课讲到激动的时候,就瞪着眼睛看人,虽然他是热情的,但学生很害怕被他那双由于高度近视而导致眼球突起的眼睛盯着,像被人拿显微镜看似的。
他盯着我,正等着我说出什么天大的秘密。我低下头,才稳定了情绪。
“地震当晚,我。。不小心被困在了漂流的树群里,随着树群漂了一个晚上,白天才被救援人员发现的,我经历了整个树群漂流的过程,而且。。而且。。”
我支支吾吾的不知道如何表达,既不能原原本本的将事情说出来,因为那听起来太扯了,又无法用正常逻辑叙述。
“而且什么?”
江教授伸长了脖子,像一只老乌龟。
“而且。。我发现。。树群是有意志的。。”
江树林听了我的疯言疯语,愣了好一会儿,他砸吧砸吧嘴,喝了口茶缓了缓,继续盯着我问。
“你指的意志是?”
“这场灾难根本不是普通的地震,而是树群的迁徙!”
我憋了好久的心里话,终于吐露了出来,有点激动,刚说完就喘了口气。
“慢点说。。”
江教授带着比之前更加疑惑的表情看着激动的我,我唯一紧张的是他会不会当我疯了,看他认真的样子,我继续啪啦啪啦的说下去。
“教授,您是植物学的专家,不知道您精不精通植物史,我听说植物的迁徙在地球历史上一共有五次,连这次一共六次。所以,城市里的植物枯死,一定和这个有关系。”
江树林就近坐下了,也顺手扯了把椅子给我示意我坐下。
“迁徙?你听谁说的?”
我没有告诉他是一个树和我说的,一步步来吧,这样不会显得太跳跃。
“一个朋友,研究古生物史的。”
江教授托起下巴开始思考,眼神也难得从我身上转移开。
“我研究四十几年植物了,第一次听说植物也会迁徙,观点是蛮新颖的,不知道论据充不充分,你是在打比方吗?”
“不是,我没有半点虚而不实的话。其实植物和人们想的不太一样,人们以为植物们会不分好歹的呆在一个地方一直生长直到死去,但不是的,他们会自己选择生存的环境,而且会主动的。。过去。”
我刚想说“走过去”但是觉得用词不当,就省略了“走”字。
“过去?怎么过去?”
江树林呵呵的笑了,但笑得并不轻松,他歪着脑袋问我,像个老顽童。
“水流会为树群提供足够的动力,让他们与土层分离,然后载着他们飘到合适的地方去。。”
“姑娘你等等。”
他有点不耐烦,打断了我的话。
“你知道一棵成年的树,好比香樟,需要多少吨水才能轻易的把他冲走吗?”
我呆呆的摇了摇头。
“江城街上的香樟,就拿4年苗来说,直径就达到了25-30公分,你知道他们的树冠有多大么?”
我继续摇头。
“你说水把树冲走了,是,那些坑道宽十几二十米最深十几米,注入大量水后能载得起几颗成年树,但是江城有那么多树,都同时陷入坑里只会把坑堵起来,除非他们有组织有纪律一颗颗来。那你的意思不就是说他们和人一样?你在欺负我这个老头子听不懂笑话吗?”
“我没。。”
“我研究了四十几年植物,有时候也把植物当人一样看,他们是有感情,有思想,但那都是一种表意的话,带有个人感情色彩。我可从来不会认为一棵树能大半夜的从土里面蹦出来漂到江里面去。”
“教授这是真。。”
“你要单看迁徙这个概念,动物和植物都有,动物表现的明显些,因为有腿嘛。植物只能慢慢长,通过各种方法将生命延续到别的地方去,可能是种子,可能是孢子,可能是分芽分根,全株移动的,水生系的倒是挺多,光浮萍就好多,但陆生系的,像风滚草那样能自动萎缩掉自己根好脱离土壤的的,毕竟极少数。你和我说江城的树迁徙,难道他们自己把自己的根断了吗?”
江树林用他那股老学究特有的傲气挫伤了我,分分钟把人说死的态度,让我心惊胆战。突然,我想到一件事情,脑子亮了一下,也许这个算是一个有力的证据。
“教授,你们在研究枯死病的时候是不是发现那些树的根上都爬满了虫子?”
江树林刚端到嘴边的杯子停住了。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些漂浮在江面上的树,根部也基本上被虫子吃掉了。”
他轻轻的啄了一口茶,将杯子握在手心,若有所思,而我趁则此时刻继续扭曲他的世界观。
“教授,你没觉得这么多树都倒伏了,却没怎么伤害到建筑物,这很不正常吗?”
江树林沉默。
“因为虫子把老根都啃掉了,所以树在倒伏的时候,才会那么轻松,也不会撬起周旁的地,我只是一个普通老百姓,都觉得此事蹊跷,您是一个教授,不会觉得这是正常现象吧?”
“这个是。。”
现在局面有点翻转,我开始打断他的话。
“江教授,全城的植物都陷入了危机,我也是个植物爱好者,所以特别关心你们研究所发布的信息,但是两个月都过去了,都没有绝对的解释,这让我越来越相信自己遇到的事情。我不是精神问题,也不是臆想狂,这是我真实遇到的事情,不信您可以去市第一医院调查,我的确经历过。之所以到现在没有对任何人说,是因为我也觉得这件事超出了常人的逻辑,怕正常人的不理解会给我带来不必要的烦恼,可是您是植物学的教授啊,您当年在南山林场的事迹我是知道的,因为您经历过那件事,所以我才特别有信心想要第一个和您说,可是您。。”
“你。。是?”
江树林听我提到了南山,便吃惊的望着我,他仔细打量着我的脸,仿佛想起了什么人似的,眉头不住的抽搐。
依然沉默。。
在我还小的时候,南山林场一个小山脚曾经发生过小规模的山体滑坡。发生滑坡的那个山脚离鱼塘只有两米高的落差,5棵池杉整体横向位移了仅五米,却毁了大半个个鱼塘。后来发生了一些事。。再后来那些池杉带着山泥在池塘里茁壮成长,比任何同期栽在山脚的池杉长得都快。不到四年便高过了周边的密林。我的爷爷姓叶,也叫树林,当年是这个林场的守林人,他和我说过这个事。
他说,小秋啊,爷爷给你讲个故事,在江城南边啊,有一座山,叫南山。山上住的树可都是神啊,最近有神要搬到鱼塘里去,却得罪了养鱼的地主,磨着斧头要砍他们呢。幸好你爷爷我厉害。没让他们得逞。
幼小的我,听了这个故事没几天后,就失去了爷爷。
爷爷是在扭打中被斧头错伤致死的。骨灰依他老人家的意愿,被撒在南山林场他最爱的一颗老银杏下头,没有立墓碑,只是在老银杏边上种了一棵小樱花。我们家清明去看爷爷从来不烧纸,因为林场禁火的缘故。
那天葬礼上,我们种完樱花树正打算离开,走的时候,我看见从山脚急急忙忙的跑来一个年轻人,冲上来跪在樱花树前就开始哭,很伤心,很伤心。。我爸爸很生气的想要拖他走,他却抱着樱花树,瘫在地上不愿意离开。最后大人们和他起了争执,可是谁也没办法,便留下他走了。
我记得他一边哭一边惨叫,嘴里重复秃噜着一句话,那句话是:
“叶师傅我对不起你啊~!”
这个人,就是江树林。
沉默被开门声打破,一个穿白大褂的年轻的女研究人员神色慌张的冲进了办公室,她端着一个笔记本电脑,想要给江教授展示什么,看见我在,便拿眼色示意江教授让我回避。
刚刚局促不安的江树林,看了一眼笔记本,便浑身紧张起来,他沸腾的血液涌上了耳根子,冲进了大脑。年纪大的人都会有些三高,刚想站起来的他,感到一阵眩晕,又坐了下来,转了一圈眼珠子。
女研究员一直谨慎的看着我,仿佛我是她的眼中钉,看来今天我和江教授的谈话的只能到这里了。
江树林对我说:
“你姓叶是吧?”
“恩,叶小秋。”
“你先回去吧。”
“可是江。。”
他最后看了我一眼,带着一声叹调,说:
“回去吧。。”
2分钟前,女研究员破门而入带来的冷空气让人有些许寒意,我的失落在心的表层迅速凝结起了冰花,直到被江老头最后的眼神融化了。我从来没见过他那样看一个学生,像一个玩火烧了自家屋子的,懊悔的小男孩儿,看着一片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