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乐都郊野,采石场。
自人间界建立以天人为首的统治秩序以来,这片历经数百年人力劈凿而出的谷地,便逐渐成为了圈禁关押达特利和犯了罪的首陀罗的地方。在这里,随处可见的是不分晨昏昼夜的沉闷徭役,蔓延的疫病与匮乏,以及所有于尘埃中无声沦亡的事物的末路。
一条条开采出的麻石,被置入筐箧、沿着挂着悬铃的轮轴缓慢地被吊上百仞之高的、近乎垂直的山壁顶上。那暮气沉沉的悠冗铃声回荡于谷地间,一如没有明日的悲歌。
采石场的西北角,人群围聚着。
当中大部分人均是衣衫褴褛、满面尘土,或跪立或屈膝地簇拥着一名书生模样的青年男子。男子那身再平凡不过的粗布青衣,却奇异地显得格外熨帖,纤尘不染。
「…孩子还有些痘热,再用一贴药大概就能痊愈了。」面对怀抱着患儿的妇人不住地感激涕零、千恩万谢,男子的神情依然平和淡然。仿佛无论是满座王侯、极尽豪奢的盛筵上,还是置身最为低微的尘土与泥泞间,在那双湛然的瞳眸中,始终不改视众生如一的慈悲,却又不囿于生死的超然。
这青衣男子正是薛暮。而更为世间所传颂的恐怕还是他的另一个名字——药师彻。
自受邀赴锦参加七国盟会、他便一直居留此地。期间骊宫也曾不下数次遣使前来请他移驾宫中。对此他也仅是婉拒道,「吾一生云游,去来多自由,无处不逆旅。暂寓此间,也不过是因那些最需要援救者,并不在骊宫,亦不在歌乐都罢了。」
而屈指一算,滞留锦国的时间,俨然已远超当初预计返程的期限……正自沉吟的薛暮忽而扬眸,转望向不远处土坡上的一间破旧棚屋,唇畔此刻终是流露出些微的喜意——
「总算是醒了啊——…」
然而半空这声阴恻恻的搭话却似全然未曾入耳似的,仰面躺卧在棚屋内简陋床榻上的女孩,仅仅是空睁着焦点虚涣的双眼。
等了一阵子,屋顶终是传来一阵膜翼的拍打声——吸血蝠王化身成的小个头蝙蝠落下在女孩枕畔。举起小尖爪在她眼前晃了晃,蝠王喃喃道:「……怪哉,莫非真被捣坏了脑子、落下了甚么后遗症?若是这样,那得赶紧在那瘟医回来前走为上策……」话音未落,棚屋的入口已传来了一道温润如玉、但听在蝠王耳里却比锯木还刺耳的声音——
「带着人,想走到哪里去?」却见薛暮掀开充当门帘的长条桦树皮正走进来。他先似笑非笑地向已于短短一瞬倒射出攻击范围、悬吊在屋梁上警惕观望的蝠王投去一眼,这才到榻边掀了掀女孩的眼睑,摸了下脉。确定只是因长时间昏睡而导致的短暂失神之后,薛暮取出一卷银针,于女孩的面门上扎了几下,一边从容含笑道:「比起自己那些旁门左道,蝠王是信不过在下的医术?还是…又想趁机将自己的侍主置于死地?」
思及樱塾那日,这瘟医甫照面竟就出其不意地在白夜照的寮舍内设下结界、与他大打出手,蝠王就恨得尖齿嘎吱作响。若不是这段时间他凭白夜照的血液恢复了一些修为,恐怕早就栽在薛老匹夫这出其不意的一手下了。强捺着愤恨与杀意,蝠王阴声笑起来:「桀桀桀…药师彻座下妙手回春、宅心仁厚,那就是连本王都不得不信服的……以前的那些小龃龉,过去也便过去了,怎么也不值得座下每每大动干戈罢?」
不料薛暮却悠悠笑道:「蝠王愿不计前嫌、捐弃百年恩怨,吾自是感佩;然而白夜小友招惹上汝一事是因吾而起,亦是不争的事实。汝本无心追随白夜小友,又每每包藏祸心、不惜落井下石……这等祸根既当初由吾种下,如今由吾亲手袚除,想来也并无任何不当之处?」
就在薛暮说话间,也不见有任何动作,摊开于手畔的那卷灸针便已首尾相续地自针袋中脱出。银针缓慢悬浮旋转着,在蝠王凝重的注视中一分为六,并再度分化。短短几个眨眼半空中已充斥着银光闪闪、细如牛毛般的无数针尖。在短暂静止了一个呼吸之后,忽然暴风疾雨般地一并袭向房梁上的蝠王——
只听成片乐声般「叮叮笃笃」银针敲入房梁的声响。纵是蝠王早有提防、避开了头身要害。但在这般数量的攻击下,仍是不免被几根角度刁钻的银针扎中了膜翼,疼得他龇牙咧嘴直抽抽。知道凭目前尚未完全恢复的修为在对方手下讨不到好,蝠王狼狈地翻飞趋避之际忍不住嘶声叫道:「药师彻、勿怪本王没有好言提醒你!凭你的眼力,不会估摸不出几分这丫头的『本体』——!纵然你庇护得了她一时,以你的背景和身份,终究只是引祸上身!到时候一旦这家伙的真实身份泄露——」
「……一旦…泄露……?」
从旁响起一道有些沙哑孱弱的女孩声音,让漫天针影和那原本还在上下扑楞的蝠王均适时地停止了动作。
略一沉吟,薛暮挥袖散去了针雨,转而面向正有些迟缓地坐起上身的白夜照:「醒来感觉如何?身子可曾还有不适?」
望着面前的青衫男子,女孩依旧一副大梦初醒的茫然模样,片刻后才慢慢回神,摇了摇头:「……我…睡了有几天……?」未等薛暮回话,头顶已不远不近地传来了蝠王的嘿嘿冷笑:「『几天』…?这回你可是人事不省了足有一个月的时间!」
「…是吗?」恍惚一时后,白夜照这才用一种很轻地、轻得分辨不出悲喜的口吻道:「……原来一个月的时间,对我而言,只够做一场梦……」
棚屋里安静了片刻。蝠王这时倒是一反常态地沉默下来。
薛暮望着那双犹流露着稚气的眸子,目光里流露出几分不忍、几分慈怜:「那是个什么样的梦呢?」
「我不记得了。」沉默了片刻,女孩摇了摇头,「只是依稀记得,每次从那个梦里醒来,都感觉恍若隔世,胸腔里空空荡荡的,就好像……」说着,她抬起手,摸了摸自己胸口靠左的地方——
「——就好像这里曾经有过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存在,又好像…从来都没有。」
后来,她才知道在囚狱司派兵围捕时,是薛暮出面带走了伤重晕迷的自己并悉心疗治;而这个与她相逢于夜鹭之森充满血腥气味的、那个满月夜里的青衣男子,正是名满天下、传说中岐黄之术已臻化境的药师彻。
若非亲眼所见,大抵谁也不会相信这样的大人物竟会纡尊降贵地屈居于这种…莫说歌乐都的医官、就是普通平民都不齿踏足的污秽一隅。白夜照所在的这间充斥着辛冽草药气味、随处可见散乱的杵臼碗钵和医书卷轴的陋室,便曾是他此前的日常起居之所。与此处奴隶苦役们居住的棚屋相比,简陋破败几乎不相上下。
在采石场养伤这段期间,她发现这里的人们对于薛暮几乎都抱持着近乎狂热的敬仰与尊崇。这种声望,不仅是因为「药师彻」这个名号,更多是源于薛暮从未吝于向那些有求于他的人伸出援手——对于那些络绎不绝前来求医问药的人群,他总一视同仁、甚至分文不取地予以救治,从未因对方是卑微的达特利或是首陀罗,而流露出任何一丝怠慢或轻贱。平日里他不是忙于接诊病患,便是外出采药数日不归;而自从白夜照因伤「鸠占鹊巢」了他的住处后,薛暮也再未于那间棚屋内留宿过。
这天夜里,已是戌末亥初的时分。
一只微蓝的玻璃绢蝶,自霭然夜色中翩翩而来。兀自飞上土坡,绕着其上的棚屋飞了数圈。只是片刻,便见到一双冷白的小手划开桦树皮,一个瘦弱的身影自屋内钻了出来。望着飞在不远前方的一点蓝色,短暂的沉吟过后,女孩无声无息地跟上了步伐。
采石场四围的火把已尽数熄灭,安置着奴隶苦役的那一排棚屋也是一片岑寂。自那一桩桩低矮的门户前经过时,一股浓重的、混合了各种人类排泄物和不知名酸腐恶臭的气味顿时闯入鼻间。在那泥沼般经年淤积的气味中,偶现几声沉重的鼾响,或是断续压抑的低喘呻吟。……若是当日没有闯入冷烨郦诗所在的那艘船,现在的她,恐怕也会在当中哪间棚屋里,与其他苦役挤在一起、暗无天日地睡去罢。
然而这样的假设只是淡漠地于脑海中转过一念,白夜照便不再驻足,转身随着指路的蝶影朝断崖脚下走去。
为了防范奴隶逃跑,用以上下断崖的不仅只有一座用于运载石材的缆车,断崖上还沿崖缘设置了森严的铁棘关卡。对于一般人而言,这或许确是可望不可即的天堑,然而对略微有些能耐的神行者却恐怕难以构成拦阻。
刚攀上崖顶,她便见到了那道并不陌生的、正负手悠然立于月下的身影。
轻如幻梦的玻璃绢蝶,冉冉飞入那人如笼寒烟的衣袖内,消失了影迹。见白夜照神色如常地站在面前,来人那逡巡打量的明亮眸光里这才现出了些许如释重负的笑意:「你总算是醒过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