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临
1945年2月25日,延安《解放日报》第四版刊登了一篇短文——《火焰》,原文是这样:
太阳早已坠到西安城的背后去了,街道上的人们还是很拥挤,电灯已经亮了。在热闹的街道上,乞丐用着使人厌烦的声音喊着讨东西,伸着常常难得缩回去的手。当我出去给主人买东西时,到处可以看见他们,我回来时,却看见有些已经躺在街道旁睡着,总算是他们的幸福了。
回到家里,正在给主人生炉子,但心里却想着:为什么社会上这么不平呢?——而我自己也要像这样一辈子受苦下去吗?……
微微的晚风吹着,我感到秋天的美好,我想到郊外的田野里,成熟的庄稼已被吹得泛着金黄色的波浪,等待人去收割了……想着想着,不留心把主人的炉子弄坏了。
立刻,我听到主人在问:“炉子生好了没有?”我从梦想中惊醒过来,却不敢回话。当里面大声斥喊的时候,我真吓得站也站不住了。
当时我是一个十几岁的丫头。九岁母亲死了后,我被父亲卖给这家西京医院的主人。牛马样的生活是受够了,我是一个多么不幸的人呵!
主人很快跑了出来,用铜卡子打我的头,只一下,打得我鲜血外冒,痛得什么也不知道了。在昏迷中,主人还强迫我跪在一块洗衣的搓板上。
四周黑腾腾的,什么也看不见。我跪着,渐渐更清楚了些,望望那灰黑的天空,我等待月亮快些上升。慢慢地,天边发红了,红得真可爱。慢慢地更亮,一会儿,又大又白又圆的月亮已经完全出来了,它吸引着我幼小的受难者的心灵,使我禁不住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它。
我想起我的妈妈,啊!好像月亮的光辉普照大地的、母亲的慈爱呀!你若不死,至少我不会跪在这静寂的院子里啊!我的眼泪不断地往下流……
一会儿,天空渐渐布满了黑云。月亮也躲起来了。天好像和我这可怜的孩子作难似的,不知从哪里竟吹来几阵细雨,以后又慢慢下大起来,打得我全身湿透,我禁不住大声哭了起来。这才惊动了主人,他从里面恶声恶气地说:“去,睡去,以后做事要小心!”
我不敢作声地回去睡了——我的睡处是医院的那间停放死人的房子,这天刚有一个病死者的尸首放在那里。我头痛,翻来覆去睡不着,幼小的心,想着这间可怕的房子,吓得我不知怎样才好。
屋外的秋天的风不住地刮着,吹进房子里来,雨一阵比一阵大了。那个躺着尸首的薄棺材,因为没有放稳,还常常被风吹得摇动,我怕得更不敢睡了,用被子紧紧蒙住全身……
一想起这一夜的生活,我的心里就有一股向压迫人和奴役人的野兽们复仇的火焰,这是一种不熄的火焰。
这篇文章的作者是一个躺在医院病床上的刚从延安保小、延中毕业的小姑娘——常英。本来她不姓常,姓畅,是陕西周至县人,家中虽有几亩薄田,但在旧社会的压榨剥削下,一家人难于维持生活,从小就被大人们牵着手沿街乞讨。虽然这是一个不值钱的小生命,父母亲却给她起了一个贵重的名字叫桂贵。母亲去世后,父亲不得不忍痛把她这个刚刚九岁的孩子卖给西京医院老板做丫头。主人觉得这个名字和她身份不相称,给她改名叫“铃铃”,从此她就成为主人家的一个随叫随到、所有脏活累活都干的“小机器人”。白天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晚上在医院太平间和死尸为伍,腐臭、恐惧使她整夜难于入眠。就这样,稍有不慎还被主人打得遍体鳞伤,她常常一个人在漆黑的雨夜中哭号着爸爸妈妈,可是爸爸在哪里?妈妈又在哪里?在这深重的苦难中,她遇到了一个人,是主人的侄子,叫薛毅,他对旧社会强烈不满,反对这人吃人的社会,常常偷偷帮助这个苦命的孩子。他把小铃铃从这个人间地狱解救出来,带到边区的安吴堡青训班,不久又送到延安进了保小和延中。在途中,薛毅问她姓什么,她说姓畅,薛毅随手就给她写上了“常英”的名字。以后她为了纪念自己的救命恩人就一直用这个姓名。在延安,她这个“小机器人”一下子成了一个真正的活人,有吃有穿、有亲人、有同学、有朋友、学文化、学唱歌、学跳舞,她是多么高兴啊!由于自小受折磨,她的身体不好,一次生了病,学校领导、同学们立即把她送进医院治疗,大家不断地来看望她,医生护士无微不至地护理着她,使她身体很快好转。她在这洁净的病床上躺着,回想着当年给西京医院老板当丫头的情景,回想着蜷曲着瘦小的身体在医院太平间阴森可怕的夜晚,她又哭了,这是延安新生活在她幼小心灵的强烈的撞击,她想把这种深刻的感受喊给人们,她想让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一切。于是她爬起来别别扭扭地写了上述这篇文章,并且给编辑推心置腹地写了信,一并寄给《解放日报》,谁也没有料到,《解放日报》很快就发表了,并且还特意加了一段热情洋溢的“编者按语”,肯定了她的学习是有成绩的,而且写作也是大有希望的。这简直是一件破天荒的事,一个财主家的丫头竟然拿起了笔,成了一个作家,常英惊喜若狂。医院中的医生、护士、病友,她的那些老师、同学、朋友得到这一喜报欢腾雀跃,为自己的穷姐妹竟然也能上报发文章高兴不已,问候、祝贺、勉励之声不绝,还有不少读者向她写信询问她的健康状况,和她交换感受,与她共同勉励。一下子常英成为她周围人们羡慕的人物,一个小有名气的人物了。
当年延安物质生活困难,医院条件差,常英的病一时还难于很快治好,于是几位崇拜她的读者、朋友就拿着刊登她的《火焰》的《解放日报》去请国际友人符莱大夫为她治病,符莱大夫看了她的文章,被她的事迹感动得流下了眼泪,亲自到这个山沟医院给她治好了病。从此,常英更加树立了拿起笔写文章的勇气,她又很快写了《母亲死后》的文章,《解放日报》又及时给予发表。时隔不久还刊登了一位读者读了这篇文章的来信,这就更加坚定了她大胆创作的信心,紧接着又写了《从奴隶到解放》,《解放日报》在年底仍予及时刊登。当时延安就这么一张《解放日报》,竟能在不到10个月的时间,给一个无名之辈的作者连续发表三篇文艺作品,实在是难能可贵的。在《解放日报》的鼓励、帮助下,常英更加刻苦努力,不断提高自己的写作水平,在不长的时间,先后在《解放日报》、《晋绥日报》、《群众日报》发表文艺作品、新闻报道十多篇,在延安文艺界和青年读者中产生了良好的反响。
1946年6月国际民主妇联决议邀请中国解放区妇女界代表出席巴黎会议。延安为了开好这次会议积极搜集准备妇女界典型材料,著名摄影家肖冰专门采访了常英,给她摄了影;边区文协高敏夫整理了她的材料,把她的照片和发表后的作品送给出席巴黎会议的代表蔡畅同志,希望把她的事迹介绍给国际友人。
常英的成长还受到延安的革命老前辈和专家们的关心和重视,黄齐生先生曾在他的住所会见了常英夫妇,他为常英的精神和事迹深深感动,亲笔题诗予以鼓励:
谁束缚你?解放!
谁压迫你?反抗!
只有那甘心堕落的人们,
才会规规矩矩
服服帖帖,
一声儿不敢响,
一点儿也不敢犟!
黄老先生的题词赞扬了常英的精神。从这一段故事中,我们不难看出延安这座熔炉是怎样锻炼人的,延安这块神圣的土地是怎样诞生和成长出新的一代文艺人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