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焰
来到延安,人人都说这是圣地,我则说是“天堂”,我就是在“天堂”里冶炼着、生活着。若不信,就请听我慢慢叙来。
天擦黑,汽车驶进了延安城,停在中共中央组织部的招待所。当时招待所地址忘记了,但头一个印象是一排排窑洞,每个窑洞都挂着白细布门帘,透过门帘,能看出室内是煤油灯,灯影下,腾起一片欢乐声,用筷子敲击节奏伴着唱歌的,手里举着大红绸扭秧歌的,我这才想起今夜是旧历大年初一,我也全神贯注地向他们学起扭秧歌来。我边扭边向四处眺望,嗬,那四周八面的半山上,油灯一排排,像天上落下的一颗颗星星,闪着星星点点的亮光,不时一阵阵锣鼓声又贯入我的耳鼓,我被一片欢乐声重重包围住忘记了饥饿。正在这时,通信员给我和左德贤发了两双筷子、两个洋瓷碗,还端来一盆热腾腾的小米饭和白菜烧肉,我太高兴了,好像闻的是一粒粒黄珍珠,特有的喷喷香味扑鼻,一股劲吃了两碗。哪晓得第二天一清早就拉起肚来,急坏了招待所所长和其他窑洞的同志,个个都来慰问我:“馋小鬼,没事,这叫换肠子!”我有声无力地躺在炕上,深深地被这窑洞的欢跃和这里同志的热情温暖了心,硬撑着病体到窑洞前平坝上散步。一望,嗬,真热闹,来了好几个秧歌队,每个人都是边唱边扭,手指上挂的红绸,一甩一甩,唱着扭着,扭着唱着,到招待所这排窑洞的坝子上来了。还有那伴随秧歌队的唢呐声;好像吹着《小红桃》、《蓝花花》等乐曲,音调极为优美悦耳,欢快舒畅,呈现着浓郁的喜庆气氛,我的心被这唢呐用来抒发陕西人喜怒哀乐的音乐形象深深地感动着,不自觉地哼起它的小曲来。
中共中央组织部干部科长王鹤寿同志见我能唱能跳,一看就是个有艺术细胞、天真活泼的小机灵,就把我分到鲁迅艺术学院学习,才20来天,又发现我不懂党的铁的纪律和基本知识,又通知我进中共中央组织部训练班学习。训练班的校址设在距延安城东10里的桥儿沟天主教堂。教室是西方哥特式建筑,大块的糙纹基石,青砖墙内拱门长窗,塔式尖顶,十字架耸入云空。我为这样美好的环境而非常高兴。
进了党训班才十几天,两场大雪把延安覆盖成白色的海洋,雪花飘飘摇摇,纷纷扬扬,犹如烟一样轻、银一样白。我即刻感到眼前是一片光明,一片锃亮,它在亲吻我这刚从天府之国历尽千辛万苦投奔来延安的小姑娘,我被迷住了,我完全忘却了鼻涕冻得变成了两条冰棍儿,反倒觉得有股暖流从我的心灵穿过,暖和和地要蹦了出来。就不禁向这块银色的大地欢呼:美啊,风景这边独好!
训练班分八、九两个队,我被编入八队八班,一班一个窑洞进行学习。班长叫陈毕华,高挑的个儿,我总是仰着头跟他说话。他一笑两个酒窝儿,只是右眼角旁有大米粒样的疤痕,他说话很有条理,也很风趣,上课记笔记速度之快,达到教师讲完他也记完的程度,十足的是一个有较高文化的男子汉。我对他领导着的这个班,表示非常赞佩,像是一个统一体,饭前课前都要唱歌,上课时背着背包坐一起,吃饭时也蹲一起,外出进城玩一起。对于我,无论是陈毕华和其他同学,都像对小妹妹一样关照得无微不至,而我到底年龄小,加上我本性就天真、幼稚、活泼、无忧无虑,一到唱歌时,我就用筷子当作指挥棒,喊声“一、二”,那歌声齐刷刷地像雷动,像钟响,像黄河在怒吼,像百鸟齐唱。我们中有好几个是从抗大毕业出来的新党员,就特别爱唱抗大校歌:“黄河之滨,集合着一群中华民族优秀的子孙……”
当全班集合上课时,我时常被一阵子拉拉队的喊声呼出,他们用指头指向了我,把我拥向了队前:“欢迎八班小鬼来一个!”不是唱一个“送郎当红军”等,就是表演一段我从电影中向秀兰·邓波儿学的踢踏舞或是大后方流行的雀儿斯登舞。从此,我以“小活宝”的外号驰名于校内校外以及全延安城。
春天来了,延河解冻,河水哗哗流着,一块块透明的浮冰在水面上旋转、浮沉。消冻的公路和河沿上的树干抹绿又泛紫,在远处半山上的鳞状霜雪,像羊脂那样滋润柔美,在雪融化的地方,在斜射的太阳光底下,云雀天真烂漫地歌唱着。延安的人们显得格外的雀跃,浑身充满了活气。
听说延安南关成立了新市场,陈毕华邀我进城去观光一番。我们走过了广阔的绿茵茵的草坪,像天上落下来一大片绒毯,足足铺了方圆十几里的飞机场,赶了一个多钟头的路还未到市场口,远远地就听见人流汇成大海,热闹非凡,很多都是摆的地摊,也有用门板搭在长条凳上的,铺了一层红、绿、蓝布的,上面都放着日用小百货,也有像锅盖样的烙饼卖,还有收旧衣服的,还有卖荞面的,开饭馆的,五花八门,样样都有。
陈毕华说:“这个月的二元津贴还未花,我请你吃‘三不粘’!”我惊愕了,陈又说:“去吃吃你就知道它的美啦!”原来,“三不粘”是红苕切成的小块,把白糖烧化成溶液,用苕块放进去炒转,这苕块滚烫,只烫嘴却不粘、盘不粘、筷儿不粘。苕嗬,那个又香又甜又美的味呀,我无法形容,它的美永入了我的脑库里面了。
训练班全是中央领导同志上课,有陈伯达讲社会发展史,艾思奇讲大众哲学等。这一天夜里,不知怎的,也许我住的教堂年久失修,蝎子早就调查好我的脸膛细白,肉又嫩,偏偏从窗户里钻进来,蜇得我半个脸都红肿了,我惊叫起来,不过还算得“英雄”,光捂着脸却没流泪,我依然要背起背包去上课。可陈毕华却强制我休息。
当班上人都集合到教学大厅之后,我突然听到从窗户飘来一声:“今天是毛主席上三大法宝课!”嗬,提起毛主席,我心里是那样激动,他老人家是个伟人,是我很早就想见的人。我忍着疼痛,背上背包,三脚两步,赶到教学大厅,和八班同学挤在一起,坐在背包上,眼睛向四处搜寻,大家和我一样,谁也没有说话,厅内静悄悄。毛主席来了,从教学大门进来了。他红光满面,嘴角一颗大黑痣,头戴八角帽,一身灰军装,裤膝上打了方方正正一个补丁,白布褂,黑布圆口鞋,他巨大的右手挥动着,带着半普通话的湖南腔调说:“第一宝是党的领导,第二宝是武装斗争,第三宝是统一战线,有这三个法宝,最后定能取得新民主主义的胜利!”毛主席从我身边擦过,我仰头一望,嗬,这是一座大山,直挺于这小女孩的面前。顿时,便感到毛主席那伟大思想在我血管里流淌、回荡。
3月下旬一个春光明媚的上午,全延安万人集会于延安城和桥儿沟之间的飞机场,开春耕生产动员大会。毛主席从临时搭的台子后边出现了,这次他在背后挂了一顶宽沿草帽,人字形的绑腿正裹在补丁裤脚上,露出一双白袜、布草鞋,嘴下那颗黑痣闪动着亮光,他挥动着大手说:“国民党封锁我们,扼我们的脖子,我们怕不怕呀?”台下撼天的声音答道:“我们不怕!”又说:“我们自力更生,自给自足,向劳动模范吴满有学习,开展大生产运动!”我望着毛泽东的草鞋出了神。有人说这鞋为毛泽东亲手所织,我激动得想学习毛主席的那种艰苦奋斗精神,一回到训练班,就将从家里带来的旗袍撕成条条,要自己打双草鞋穿,但不知从何处下手,干着急,捉摸好大一阵也不行,就跟布条发脾气,把几根布条撕折成好几条,还不想去求他人相助,还是陈毕华最理解我的要强个性,扛来一根木长凳,将凳的前端钉一大钉,将五根麻绳和三根布条挂在钉子上,又将布条拧得紧紧的,先把钉头上的布条扭成疙瘩状,然后把布条从左到右横穿过去,又将另一布条从右向左横穿过来,来回循环了两遍。我放眼一看就会了,便把他从凳上拉下来,照样编织着,很快就编成鞋底样,又将鞋边两根麻绳一拉,终于成功地编成一双布草鞋,真是高兴得跳了起来,举鞋高喊:“同学们,来看啊!”我穿在脚上,还不时露一露,真得意,让大家赞赏我的辛勤劳动。
第二天,全延安沸腾起来,满山遍野的荒草荒林着了火,火光冲天,天空弥漫着灰色的云烟,锄头、铁镐、镢把在半空飞舞,人们热腾腾地向黄土地开战了。我呢?自然是报告上“前线”喽,可曾固班主任就是不批准,嫌我年纪小,调我到厨房当“运输员”,专门护送饺子下锅。
一天,忽听得有人喊:
“看啊,毛主席在对面山上开荒!”
冒失鬼的我丢下饺子,扛起一把镢头,就爬上山峁,嗬哈,不光看到毛主席,朱总司令也在场,他见了我这个半路“杀”上来的小鬼,两道黑眉诧异地展开。训练班的人就在他一旁抡锄头。班主任曾固过来和我开玩笑:
“‘小活宝’,你给我们送了多少饺子来?”
这句话逗得毛主席和朱总司令真开心,把我的嫩脸蛋笑得绯红。
7月的延安,太阳和南方不同,特别是中午,炎阳像是一个大火轮,高悬中天,把炎热洒向大地,洒向西北的高原上,洒向一切的绿树和庄稼,整个延安变成了金黄色。
一个星期天,太阳刚从东边蔚蓝的云里爬出的清晨,我进城去抗大五期五大队探望了久别的患难友人左德贤。她高兴极了,拉我到宝塔山玩。嗬,一站立宝塔山旁就感慨万分,这宝塔山啊,你有力的棱角、粗犷的线条,勾勒出宝塔山的雄姿,在这黄土丘陵的连绵起伏中,凝固成一尊永恒的雕像,你凝聚着升华了一种精神,你是灯塔,把四面八方渴求自由的男女信徒感召来延安,你照亮了迎向未来的大道。这里的每一块石头,都映满了解说文字;这里的一块块黄土,都饱含着汗与血的深情。塔下四周的一棵棵山丹丹,都能更深地倾吐我们每人不平凡的故事。左德贤像个大姐样问我:
“丽君,你想念妈妈吗?”
“我当然想,可是,我站在这里一望,就觉得延安比母亲还亲,”我摇摇头,“我一点也不想了!”
我们又来到延河大桥,远远地听见延河水哗哗响。嗬,走近一瞧,延河被太阳照得彤红了,好像涨满了一河红水,渐渐地把群山照得由金黄色变成赤色的了。桥下几块大大小小的石头也像抹了一层红漆。我放眼向低处流的延河一望,河水却是那样清澈,像块大哈哈镜,把弯着腿坐在大石头上的双双身影,照得摇摇晃晃。我说:
“贤姐,跳下去吧!”
我们从来延安还没洗过澡,这里确实也没有澡堂可洗,身上的粗布军衣军裤已抹上一层黑色污垢,全身好像有虱子在爬,痒嗖嗖的,借着炎热的阳光,先将衣裤脱下洗净,搭在大石头上晒。一对羞涩的少女就躲在那块露出屋檐样的大石头拐角下,赤裸裸地浸泡在河里。你帮我搓背,我帮你揉胳膊,格外的轻松舒坦。眼睛还要不时地向桥上监视着,生怕过路人发现我们少女的秘密。
这次的洗澡是在延安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可以说是唯一的一次,洗得最提心吊胆而最感舒坦的一次。
7月中旬,我们训练班毕业,宣布我被分配到敌后模范抗日根据地晋察冀边区。我正整装待发,陈毕华突然来找我谈话:“‘小活宝’,我将要到南方去,具体地方组织上没说。”他又将他在安塞吴堡训练班和党训班学习的笔记送给我,并告诉我笔记如何记得快的秘诀。他像有更多的话要对我说,然而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似乎有同学之情,又有藏在内心不必要透露之情,他紧握着我的手,难分难舍。
正在这时,九队的毛岸英来找我,问我分到哪里,说:“‘小活宝’,你去前线多好!可爸爸……”他接着说:“毛主席要我进劳动大学,到吴满有那里学习!”
我们三人一股脑爬上山峁,看我们种的庄稼的长势,嗬,那小米谷穗像狗尾似的,摇摇晃晃,闪着一道道金光,爱死人啦,和小米谷穗倒产生不愿离开之感。然而,我最终还是向延安,向宝塔山,向毛主席,向谷穗,向毛岸英、左德贤、陈毕华等友人告别,上了前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