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三人,一个干干瘦瘦,唯有一双小眼睛滴溜溜转,不像是人,倒像是山上的猴;一个人高马大,一身横练肌肉把衣服鼓得紧紧的;正中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斯文先生,一直带着笑,但那笑却让人看得很不舒服,仿佛嘴上挂了把刀似的。
这三人,自然就是瘦子、高个和笑面佛。
尹墨白一见,也装模作样一皱眉头,起身道:“什么风把‘儒家四子’之一的宋任书先生给吹来了。不是不相请,实在是尹家庙小,请不起您这位真龙。”
这话明褒暗贬,尹墨白这样说着,也没有半点迎客的主动,此时他还站在尹家这边,怎么也要做个姿态。
尹横却更不掩饰了,吞了块鱼肉说道:“我这里一没人念四书五经,二没人请西席,贵客哪儿来哪儿去,我最不喜欢同人咬文嚼字了。”
笑面佛若无其事的一笑:“好久不见,尹家翁还是这么大火气。
前辈不给面子,我们做后辈的却不能失礼,我这里也略备薄礼,恭贺您老人家出关。”
满场宾客这才注意到高个手里还拖着一件大家伙,盖着一块红布,像是一幅牌匾。
笑面佛一扬手,便揭去了盖在上面的红布,上书四个大字:老而不死。
尹横脸色发青,手里的筷子已断成两截。
瘦子更火上浇油地说道:“我记得下一句好像是——是为贼也。”
尹横断了一筷,倒也还算镇定,吩咐左右到:“人家送礼就收下,把他挂在我家猪栏里。”
尹墨海早已上前,高个只觉眼前一黑,牌匾已到了对方手里。这算是两方第一回交手,笑面佛虽占得先机,尹墨海这一雷霆夺牌,倒也稍稍扭转了气势。
尹墨海稍微一用力,牌匾已一分为二,他故作可惜道:“什么破东西,一碰就散。宋先生,我倒认识靠谱的牌匾师傅,下次要打匾,我介绍给你。”
高个不但匾被夺,还被人损坏了,有点收不住了。正要发作,笑面佛却按住了他,依旧只是笑:“尹老先生,礼已经收了,我斗胆求一件回礼。”
尹横大笑,眼里精光射出:“我尹家江南小宅,还有宋先生看得起的东西?”
尹墨海也面黑如墨,问道:“废话少说,你要什么?”
“别的不要,就要尹老先生手里那一团三昧真火。”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已有家丁看不过眼骂道:“你找死。”
尹横阴阳五行中也是修炼的火格,而且三昧真火相传由太上老君炼出,品格上属于天火上品。五行命格所蕴藏的根源,对阴阳家来说就像是生命一样的东西,此时宋任书开口要天火,不啻为要人性命。
尹横又是爽朗一笑,“不过是件玩意,你要我可以给你,就不知道你有没有那个本事接受了。”
他说着,眼中杀机乍现,手也熊熊燃烧起来,耀出金色的火光。他两指微弹,本来该有流火飞出,但尹横却突然感觉太阳穴一跳,胸中的气息也紊乱起来。
尹横一惊,很快就想通了其中关节:“酒,有毒!”
尹墨白淡淡一笑,心想也到了跳反的时候了,慢慢踱到了笑面佛那边:“九曲鸳鸯壶,你没想到吧。”
本来是三对四,现在尹墨白主动站到对面,四对三,情势陡变,尹家众人与宾客也面面相觑。本来以为尹家百年基业,不至于惧怕这三名不速之客,但现在家主继任者尹墨白却主动投敌,尹家这次怕是要有大劫了。
尹横目光有些黯淡,只是喃喃地说道:“为什么?”
“为什么?您一日不死,这家主之位一日不归我,头蟹也是您的。还要用为什么吗?”
“你就这么等不起吗?”
“我是等不起。”尹墨白面色也乖戾起来,狼顾之相现出:“无毒不丈夫,我雄才大略不逊于你,阴阳尹家在我手里必定发扬光大,你就安心退位吧。”
尹横只能苦笑:“你跟这些咬文嚼字的家伙合作,难道不是与虎谋皮。”
笑面佛连忙打断:“事到如今,尹老先生还想挑拨离间。我们儒家做事恩怨分明,分得清谁是朋友,谁是敌人。”
尹墨白也一阵狞笑:“与虎谋皮又如何,焉知我不是虎狼,谁谋谁的皮还得两说了。”
尹横颤巍巍站起来,孤傲地立在笑面佛和尹墨白身前,宛如一尊雕像。
“很好,老夫今日就奋力一战,看看你们这俩畜生有什么本事。”
三人相峙而立,院里顿时起了一阵秋风,卷起一股肃杀的氛围。其他宾客见势不好,慌忙作鸟兽散。
笑面佛也并不阻拦:“外人尽管出去,尹家的人一个都不放过。”
尹墨峰哪里想到会有这阵势,他本来就没什么立场,此时只想静观其变,依附赢的一方。
尹墨海身躯一震,大马金刀地走上前来:“大哥,这次你太过分了。”
尹墨白却眉毛一扬:“强者出手,有如狮子扑兔,必尽全力,只有弱者才会顾影自怜,说人太过分。”
尹墨海面目低垂,有如渊渟岳峙:“好,那就要看看,究竟谁是强者谁是弱者。”
尹墨海默默护在尹横身前,笑面佛等人也退开一步,场中瞬间只剩尹墨白、尹墨海二人。
高个想去助拳,笑面佛却微微摇头:“人家兄弟切磋,你好意思打扰?”
话虽如此,笑面佛心里不是没有自己的计较:现在火烧到尹墨白头上,未尝不是好事。如果尹墨白能收拾尹家众人,他乐得坐享其成;若是他不幸落败,自己这边保存实力,也能坐收渔人之利。
尹墨海右脚画了个半圆,周围的空气突然变得炙热起来,上升的气流连视线都给弯曲了,像是罩上了一层凸镜。
他双眼圆睁,热气便整个被点燃了,周身被爆烈的火焰包裹,恍若天火燎原。
尹墨白也微微一笑,脚底一跺,一股寒意就从脚底升起,螺旋环绕着直至头顶。顷刻之间,他全身似乎环着一条冰龙,眉毛也结上了秋霜。水雾与寒气让他周遭的空气都似乎低到了零度。
“傻弟弟啊,你可知水火不容。你修火,我修水,我是你天生的克星。”
“我只知道邪不胜正。”尹墨海说着,身形已动。他双手结了个禅定印,身上的火焰陡然炸开,裂成五瓣,在身后绽放出一株硕大的怒火红莲。
他气运丹田,五指成箕,轰出一掌。那手掌也像是红莲一般,一朵火莲就排山倒海地向尹墨白压去。
庭中还有绿树鲜花,只是被这股热气一染,顷刻间化成了灰烬。
尹墨白眼皮微微一跳,想不到一直雌伏在自己之下的弟弟居然深藏不露。
脸上却并不显山露水,他长袖轻拂,地面上就骤然升起了一座冰山,冰山却连绵开去,一峰接着一峰,就仿佛地壳变动下的造山运动,瞬间已跌宕绵延成一道高耸的山脉。
烈焰炙人,寒气逼人,一冰一火撞在一起,仿佛两个巨人角力一般,对峙在院子中央,竟是谁也无法前进半分。
尹墨白脚底又一跺,大喝一声。院中陡变又生。那横起的冰山居然又四散分裂,一息之间,居然围成了圆弧形的冰墙。
怒火红莲孤零零围在中间,居然进也不能进,退也不能退。那股奔涌的热气也逐渐冰消,不多时间,五瓣火花中居然升腾起寒气,转瞬间变成了冰山雪莲。
火焰凝成实体,化成一抹鲜艳的红,透到一半却被晶莹剔透的冰层所包裹。
在耀眼的冰层之下,莲花张扬怒放,火与冰的交融碰撞出天地间最壮美的冰火之花。
但越是壮美越是危险,谁也不会怀疑,冰峰与火莲,任意一个都有毁天灭地的力量。
尹墨白与尹墨海,一上来就全力尽出,尹墨白明显占了上风,尹墨海也喉头一甜,吐出一口鲜血。
尹墨白一击得逞,面上也是止不住地得意,他踏前一步,倨傲地一抬头,说道:
“我从小就压你一头,你凭什么跟我斗?”
虽然只近了一步距离,却似有千钧巨力压在了尹墨海身上。
尹墨海擦干嘴角的血迹,也冷笑一声道:“你是压我一头,不代表我怕你。只是因为你我都姓尹,只要是为了尹家利益,我不跟你争又如何?”
“说得轻巧。”尹墨白哼了一声:“长幼有序,今天我有这副修为都是我应得的。你可知我作为长子,比你们多承担多少压力。”
尹墨白的目光有意无意落在了尹横身上。尹横此时有毒在身,狼狈地躺在椅子上,脸色也微微发青。他却毫不在意迎向了尹墨白的目光:“这么说,还怪我啰?”
“当然怪你。从小我的生活便与别人不同。小学时,人家放学下河游泳,我要念口诀;中学时,人家成双成对,我要背功法;大学时,人家喝酒聊天,我还是要练功。
毕业后,我羽翼已丰,可人生还是由你掌控。好像我的人生就是在不停地练功、练功、练功。如今我已50出头,可是你还是阴魂不散,这样下去几时能掌控自己的人生。
我不反你我反谁。”
尹墨白咬牙切齿地说道,一吐心中的愤懑。
尹横的目光也渐渐暗淡下去,长叹一声:“我只道是为你好,没想到你却恨我入骨。唉,看来是我错了。”
“现在醒悟,已经晚了。”尹墨白凶光毕露:“让你一招,现在轮到我了。”
他十指骤然张开,仿佛拈花的姿势,两只中指微微一翘,就好像打开了庭院中所有水的开关:水龙头猛地被削断,一道水柱喷涌而出;花坛边的井口也泛起水花,不久便冲出一条喷泉;堂边本来用于防走水的水缸,此时也倒流开去,形成了一面瀑布。
而所有的水都有一个终点,那就是尹墨白。尹墨白周身的寒气雾气遇水则融,一滴变做十滴,十滴变做百滴,顷刻之间,尹墨白身后便涌起了滔天巨浪。
“傻弟弟,老子让你看看,即使你是长子,我也是我们这辈中当仁不让的翘楚。我的强,与年龄无关。”
尹墨白双掌推门,那巨浪已以铺天盖地之势砸向了尹墨海。尹墨海茕茕孑立,竟像是巨浪下的一株孱弱小树。
尹墨海已豁出命一战,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麋鹿兴于左目不斜视,此时脸色也禁不住一变。
万顷巨浪就要吞没他的时候,他却突然感到一把火在心中燃烧,先是一捧,然后便成了熊熊大火,全身也充满了力量。
他双手撑地,地上已腾起了不逊于巨浪的热浪。不见火光,热量却比火光更胜。
弹指之间,尹墨白催动的巨浪已全被蒸发,居然连一滴水珠都不剩了。
另一边,陡变再生。原本被冻住的火莲,冰层上突然裂了道缝,然后整个冰层都土崩瓦解。火莲有如脱缰野马,径直向尹墨白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