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肉联厂上班已有十年了，我们单位三年前更改了名称，现在叫食品公司，蛮好听的，但是，说到底就是个杀猪的地方。走进厂区，无论在哪个角落，都会隐隐约约听到猪的嚎叫。这样的叫声我们过去是厌恶的，现在一点也不，甚至怀有某种期盼的心理，因为如果某天突然听不到这样的声音，就意味着企业出现了问题，而企业一旦出现问题，职工可就要倒霉啦。因此，猪的嚎叫渐渐地在全公司职工的心目中具有了一定的分量，它象征着详和宁静的生活。
我每天早晨乘坐10路公交车上班，下午下班还是乘这趟车回家，多少年了，一直没有改变过。当然，那段特殊的日子不算在内，因为它和我以往的生活是截然不同的，即使和现在也存在着很大差别。那时候我恋爱了，背离了通常的生活方式，恋爱的魅力也就在这里，它会让你如同在梦境里一样地不由自主。
穿越城市南北的24路车和10路车在很长一段路途中是并行的，但是它们在到达肉联厂之前的一个转盘时驶向了方向不同的道路，也就是说：如果我乘坐24路车的话，下车后还要步行五分钟才能到达肉联厂。早晨的时间总是很紧凑，容不得拖拉，那一天我突然改乘24路车，正是因为10路车拖班了。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我便上了24路车，这也是我头一回用这种办法去肉联厂上班，它多多少少打破了我平静而沉闷的生活。如果说我不想给生活增加一点色彩的话，那是假话，我既不修行，也不存在任何操守，只是我这个人一向单调乏味，什么嗜好也没有，连我自己都认为，谁也不会对我产生兴趣，和我不同的人不会，和我相仿的人就更不会了。我实在无法想象，两个同样枯燥无味的人生活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那一定很可笑吧。
那是三年前发生的事情。
我在24路车上邂逅小秋之后，大约一年时间里，我放弃了10路车而改乘24路车，我开始追求小秋，一直到她和我确定了关系。当我重返10路车的时候，已经是胸有成竹了，按照民间的说法，我和小秋已经生米煮成了熟饭，揭锅盖只是时间的问题。但我突然有点不适应，想来想去，这一年最大的变化，就是下了车以后还要再步行五分钟的路程，我已经习惯了到达肉联厂的另一种方式。
我的性格决定了我是一个对工作十分负责的人，即使在和小秋谈恋爱的时候，也从未遗忘过自己的职责。我在公司营销部门工作，主要工作是和菜市场的肉贩子打交道。我的一个叫雷刚的小学同学，在这帮人之中颇有点威信。此人长有一双暴突的牛眼，身高体壮嗓音激越高昂，是个很讲意气的哥们。自从我负责他所在的片区之后，从未有过肉贩子和我发生冲突，而类似的事以前时有发生。
雷刚是个地地道道的江湖中人，做事一板一眼，粗中有细，这一点在他和我的一次谈话中表现得很充分：
“市场上的事情我来摆平，他娘的谁敢跟我耍花招？我毙了他的摊。老兄你呀，不要死脑筋，弄个一官半职的，将来也好照顾弟兄们啊。如近这年头，你好我好嘛。”
雷刚大概是从我的倔劲儿上看出了点苗头，他始终认为我有升职的潜力，便在暗中给我使了不少劲。有一年年底，这小子竟然给公司送来一面锦旗，上书“公平公正公道”，明摆着往我脸上贴金。雷刚的这一招还真起到了一定的效果，老板居然专门让人叫我去了一趟他的办公室，问了一些销售上的情况，还顺便问了几句和科长有点关联的事情，然后就摆出一副鼓励下属的姿态，说了不少跟我个人前途相关的话。我当时还有点心惊胆战的，害怕露馅。后来，类似的事又连续发生了几件，我也就习以为常了。慢慢地，老板对我这个人有了一定的印象，我的自我感觉也就越来越好了。我们老板姓朱，企业更名后，他还是一把手，大家就自然而然地叫他朱总，有时我在路上迎面碰上他，也这么叫他，尽管觉得这么叫口头有点生涩，发出的音调不太好听，但不这么叫又显得不够尊重领导，那就更不好了。
后来，在雷刚的怂恿和推动下，我也学会了一些小动作，逢年过节经常往几位领导家跑一跑，送一点羊鞭狗肾之类的礼品聊表心意。一开始，我一跨进领导的家门，心里就有点发憷，然而，领导此刻的眼神和往常不一样，像太阳下的猫一样松弛，我也就渐渐油滑了起来。我在这里学到的几招，后来用在小秋身上，立刻就光芒四射起来。真是功夫不压身啊。就在不知不觉中，我在销售科的地位直线上升，很快超越了两位资格比我老的科员，成为了科长的助手。这里面当然也和我自己的努力分不开。我像一只不辞辛苦的狗一样努力地工作，拿出大部分工资购买烟酒，其余的用于搓麻、桑拿。我的生活好像越来越他妈像回事了，连我自己都想不明白。
半个月之前，雷刚和另外几个肉贩子和科长发生了一次冲突。科长那天去市场巡视，遭到了雷刚等人的挑衅。据说科长那天见到它们的时候，他们居然连香烟都没有敬一支，案板上公然放着来路不明的猪肉，科长上前用两只手指捏起一块猪肉，鼻子里哼了一声，而雷刚他们好像没看见科长似的，继续谈笑风生，嘴里不干不净地相互开着玩笑。科长能不火吗？当时就大喝一声，让他们严肃一点，可他们不仅没按照科长说的严肃一点，反而问科长“你是谁啊，你叫我们严肃我们就得严肃吗？”
“你们不要太猖狂，哭的日子在后面呢。”科长说。
雷刚就假装哭起来，发出呜呜的叫唤声，又突然停住，仰天大笑起来。
科长气得够呛，指着雷刚说：“你小子不要欢，看我怎么收拾你。”说着准备上手拿案板上那块来路不明的猪肉。
“你给我乖乖放下！”雷刚叫道，顺手操起案板上的月牙型切肉刀。
“你想干吗！你要翻天吗？”科长谨慎地向后退了一步。
“翻天？他妈的你也太抬举自己了吧，你算个鸡毛啊。”雷刚说。
“你还敢骂人，我看你不想在这儿混啦。”科长神色有点慌张，口气还是挺硬。
“混！打你又怎么样！”一块巴掌大的肉块，连同雷刚的声音一起飞了出去，不偏不倚打在科长脑门上。
等到市场管理人员闻讯赶来时，科长正躺在地上呢，他的腰摔伤了。雷刚和他的同伙进了一趟派出所，但不到一个小时就出来了。他们爽快地答应了派出所的两项处理决定：1.向科长当面赔礼道歉，2.负责赔偿科长看病的一切费用。但是，那几块来路不明的猪肉在打斗之后却不翼而飞，使得科长对他们的其它指控无法落实。
就是在这种特殊情况下，我当上了代理科长。这期间又夹杂出了一些事情，公司里收到肉贩子们的联名来信，状告科长收受贿赂，并指出那天的斗殴是科长的“索贿”行为引起了公愤等等，肉贩子们还说：如果公司不对科长进行处罚，他们打算把这件事情往上捅，非闹出更大的麻烦不可。这样，我在担任代理科长十天之后就被正式聘任为公司销售科科长。上任的第一天早晨我突然改乘了24路公交车。至于我为什么会再一次改乘24路车，这不得不提到前一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前一天晚上，我和小秋夫妻俩请老板吃饭，这是我们公司的规矩，但凡获得提升，必须请领导撮一顿，聊表对上司关怀的答谢。公司虽然不景气，这个习惯倒是继承了下来，从未中断。
在餐桌上，朱总用厚实的手掌轻轻拍着我的肩对小秋说：“经营科长顶我半个家啊，我以后可得靠他过日子啦！”我看见小秋脸上笑容很灿烂，还有几分故作姿态的羞色。
我说：“朱总，要是让小秋来当这个家一定比我当得好。为什么呢？她天生就是一把理财的好手。”
小秋拿眼睛瞪着我说：“你一个月才拿多少钱，我理你什么财啦！还好意思说。”
小秋说得不错，在收入方面我甚至还不如她呢。这是我在她面前显得不太自信的一个重要因素。
朱总说：“好好干，争取年内翻两番嘛。”
朱总这么说着，目光在我脸划了一下仍然望着小秋。小秋像得到什么承诺似的，低头不语了。后来话头不知怎么就转到了小秋身上。朱总问小秋是怎么认识我的，小秋说你让他说吧。于是我就说：是在公共汽车上认识的，朱总忽然就来了神，让我说说当时的情况。小秋插嘴说：你还记得在哪路车上吗？我说怎么会不记得，24路车嘛，当时你刚好24岁，我说得对不对？
朱总说：“这个你是不会忘记的，关键不在于这个，而在于你是怎么开的口，第一句说的是什么。这就好比做生意，万事开头难呀，你是不是还记得，第一句是怎么说的？”
我说第一句话不是我说的，是她说的。朱总有点吃惊地望着小秋，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小秋说：“你不要瞎说：怎么会是我跟你先说话的呢？”
“是你先说的。”我固执地说。
“这是不可能的。”小秋说：脸上微微泛红。
朱总举起两只肥厚的手，轻轻向下摆了摆，示意我们不要再做无意义的争辩。然后望着小秋说：“我宁可相信是你先开的口，这有什么奇怪呢，谁先开口不都一样。”
小秋说：“好，就算我先开的口，那我跟你说了什么？”
我说我记不清了。朱总立即就批评了我几句，说你这怎么行呢，连这样的事情都记不清，你今后怎么跟人家谈生意，你不对，是你不对。我只好跟着说了几遍，是我不对，是我不对。
散席的时候，朱总仍然用意犹未尽的目光打量着小秋，还对我说：你回去好好想想，这种事情是不可以忘记的。
说到底我重新乘坐24路车，是小秋的一句话引起的，从饭店出来的时候，她对我说：“你再去乘一次24路车，看看谁会和你说话？”我没有理睬她。
到了晚上，我在和小秋做爱的时候，她突然在半道上停住了。她说：“你不准乘24路车了，知不知道？”我忽然就明白了，我笑着说：“如果不乘24路车的话，我现在就乘不了你这辆车了。”话毕，我扭了扭身子。小秋狠命掐了我一把。
问题就出在我改乘24路车上。
那天早晨，我起得比平时早，好好地把自己收拾了一番，对于我来说：这是人生中一个不平凡的日子。小秋的神情与往日也不大一样，她忙前忙后做了一顿丰盛的早餐，然后站在一旁看着我又吃又喝的，竟然一句话都没有。我原本想说几句玩笑话的，却找不到适合的话头，也就埋了头自顾吃喝。下楼之后，我才发现比平时早了一刻钟。大概是觉得时间还很宽裕，我突然莫名其妙的放弃了停在身边的10路公共汽车，有几分激动地等待着24路车。等了将近10分钟，24路车终于来了，我急急忙忙跨上了车，好像一步跨进了美妙的殿堂。空气中混杂着一股呛人的汗臭味和香水味，我这才发现，夏天即将来临了，好多女孩子已经迫不及待地穿上了吊带衫，脚上套着拖鞋似的各式皮鞋，相比而言，我穿着长袖衬衫、打着领带，就显得很不合时宜，有点呆里呆气的。
汽车一路往前开着，我的脑子里呼啦呼啦闪过许许多多乱七八糟的景象，很不连贯，找不着主题，我很想随便找一个人说两句话，但看了看四周，没有亲近一点的目光，各人都在想着各人的心思。估计汽车应该快要到站点了，我将目光投到窗外，寻找我熟悉的景致，这时候我才发现出了问题，24路车正行驶在一条很窄的道上，好像是奔郊区方向去的样子，很快我就看到远处隐隐约约出现了田埂。我急忙上前去问司机，我说肉联厂呢？肉联厂怎么没了呢？司机没理我，过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什么肉联厂？哪来的肉联厂？不知道为什么我并没有生气，一个人忍不住哈哈笑出了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