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
宫中小公主生辰,大夫人、二夫人携大小姐,四小姐一同前往,带了大大小小些许丫鬟,府内只觉冷清。
但我们院中,却并不冷清。
五小姐的精神渐渐好了起来,也常起身走动,偶尔也和我们玩笑几句,见那黑葡萄似的眼睛中日渐恢复的光彩,我也稍稍放了心。
这日,阳光甚好,天际碧色如洗,没有一丝白云,天气日渐回暖,门口的紫嵌花也打了骨朵,柳树也渐渐披上了绿色,刚刚伺候了五小姐起床,她偶然见了门口的紫嵌花苞,便嚷着要去看,临溪见五小姐也有了精神,便吩咐我们搬了躺椅放在院子里,准她去晒晒太阳。
五小姐在房中呆了这几日,想是把她闷坏了,特拿了一本《女诫》,兴致勃勃的跑出去,舒舒服服的倚在躺椅上,小猫儿似的伸了懒腰。
要知道,按照平时,她对这本书可是碰都不碰的。
临溪叫我回屋拿把伞来,免得日光晃得五小姐眼睛不舒服,我暗暗佩服临溪的细心,便乖乖回去拿伞。
出来时,临溪正给五小姐捏肩,五小姐吟道:“鸳鸯荡漾双双翅,杨柳交加万万条,借问春风来早晚,只从今日到前朝。”
我撑起伞,端在五小姐头顶。
她继续道:“原只觉香山居士笔下的景色清丽如画,虽不比王摩诘的一句一景,却也是美不胜收。如今看来,却果真有那么一番意味的,我病了这么些时日,不想紫嵌竟都要开了,原是春日里头开的最晚的花,想是再过些时日,拂罗那起子夏日里的花也该开了。”
刚刚端茶过来的梳歆打趣五小姐,声音清脆如同咬一口甜脆的红苹果:“意味嘛,梳歆愚钝,倒是品不出个些许,只前一句鸳鸯的双双翅啊,奴婢却是听的真真的,”梳歆倒了杯茶递与临溪,眼睛中闪着狡黠俏皮的光芒,临溪端到五小姐手中,“莫不是春天到了,咱们五小姐……思念了某家的公子了不成?”
说罢众丫鬟都笑了起来,轻轻的笑声透过淡淡的的空气传遍整个院落。连临溪都忍俊不禁。
五小姐没有接过杯子,也笑了笑,反手重重敲了一敲梳歆的头,明明羞红了脸,却还是目不转睛咬牙切齿道:“思不思念不说,赶明儿随便逮了哪个小厮,先把你嫁了再说!叫你日日嘴里没个遮掩。”
梳歆也红了脸,众人笑意更深,梳歆嗔了五小姐一眼,道:“你瞧,五小姐这样笑着多好看,比前几日蔫蔫的不好上许多?多逗你笑上一笑,病岂不会好得快些,人家心心念念为你着想,你却这般打趣玩笑于我,”她掐着纤腰瞧着众人,“你们且给评评理,这世间,岂有这样的道理?”
梳歆进府比我还晚,年纪也小些,容貌清丽,总是带着娇俏的笑意,伶牙俐齿,连五小姐都拿她没有办法。按理说她的辈分比我小,原是不能直接与五小姐说话的,但五小姐素来宠着我们,待我们如同亲姐妹一般,遂她也常和五小姐打趣,五小姐也不生气,忿忿的回上几句便也作罢。
又玩笑了几句,五小姐的精神也越发好了。但见远处的柳树下,恍然有个白色的人影,过会儿便见那白色人影款款走近,身旁还跟着一个人。
再近些,便看清了那是谁。
茫茫春日下,她只着了一件白色长裙,发髻没有多余的钗累,只簪一朵刚刚开放的梨花,站在嫩绿的垂柳下,恍若水中摇曳的水仙,莲步轻移,一张比头上的梨花还要纯美的高洁的脸庞便出现在了金色的日光下。
她比我见她的那日似乎更显清瘦,一张小脸只得巴掌大小,未施脂粉,却是眸如灿星,眉若远黛,脸上挂着亲和的微笑,仿佛出水芙蓉一般清丽绝伦。
她在五小姐面前站定,正欲说话,却轻咳了几声,五小姐赶忙站起来扶她坐下,而后绿从忙又从屋子里搬了椅子来,让五小姐坐下。
“大姐四妹进宫赴宴,府上冷清无人,我怕五妹无趣,便携了彩裳前来陪你。”声音细儒,像是口中嚼着糯米一般绵绵软软。
我这才注意到她身旁跟着的便是那日声音如竹笋,名唤彩裳的。
“前几日没来看你,只因我也病着,唯恐将身上的病气渡给了你,五妹可切勿怪我。”二小姐烛熄果然似浑身乏力的样子,虽是笑意盈盈,仔细看去,却果真透着虚弱。
“二姐说的哪里话,二姐身子一直虚弱,且不常和我们姐妹走动,姐妹之情竟生分了不少。二姐且要常来才是。”
我看着二小姐只觉得心疼,五小姐深在院中,又心性单纯,不晓得二小姐地位微妙,连一些大丫鬟都常欺负了她去,哪里是她不走动,只是大小姐、四小姐都对她避之不及呢。
二小姐笑了笑,竟不在意似的,没有一丝苦涩,反倒有些欣然,那双倾城的美眸都亮了几分,“是了,那以后……烛熄定然常来。”
原是把这一句话当成了邀请,是她的亲妹妹不嫌弃她的证明。
看着她诚然的笑容,我更加心疼。
“前些日子听说三弟寄了家书回来,莫不是打了胜仗?”
五小姐一听烛熄问了这话,便笑的眉眼弯弯,声音中不乏骄傲:“可不是,三哥几月便平了苍州的叛乱,说是皇上封他霄继将军,传召他回城呢。”
二小姐也欣慰的笑了起来:“三弟这一走四年,也叫人好生思念,但是胜仗无数,也算实现了他最初的梦想,如今就要回来了,不知届时会怎么风光呢。”
轻松言语了几句,大抵是话语间刺到了五小姐脑海中的某一处记忆,至此牵一发而动全身,幼时与二小姐的相处点滴也涌了出来,故愈发的觉得二小姐亲切可人,竟如同亲姐姐一般。
说起了儿时与她三哥一道闯下的祸,五小姐哈哈大笑:“可不是,那回三哥可伤的不轻,结果果子没摘着,反倒捅了马蜂窝!”
二小姐敛了笑:“其实那时候看你们就好生羡慕,在屋子里做惯了中规中矩的二小姐,总觉得生活就那么一个样子,日出一个样子,日落还是那个样子,终日灰落落的有什么趣儿。反倒是你们,今日过得惊心动魄,说不准明日里,又会发生什么,每夜都安心入睡,亟待明日的朝阳是什么颜色。日日百花齐放,姹紫嫣红的。”
五小姐见她伤感,不由得想逗一逗她:“无妨,二姐赶快寻了个三哥那样性子的公子做丈夫,让你也日日姹紫嫣红,日日绚丽非常才是呢。”
二小姐果真笑了起来:“好你个小丫头,终日里都想些什么呢,看我呵你的痒!”说着便扑上来抓五小姐的咯吱窝。五小姐乐的花枝乱颤,更兼嘴上求饶:“姐姐我错了,再不敢了,姐姐饶了我吧。”
众丫头们也乐了起来,五小姐笑的空隙间道:“你们这些小丫头子,平日里待你们千般好,这时候竟都忘了不成,不来救我不说,反倒在一旁偷着乐。”
梳歆忙道:“主子别着急,奴婢们是看你笑得太开心,不忍叨扰,况且多乐一乐说不定对你的身体也有好处呢,奴婢们哪里还敢去救您呢?”
众人又乐了一回。
二小姐住了手,面有红晕,想是也闹累了,略梳理了发鬓,彩裳又帮她整了整衣裳:“知错就好,你的丫头们也都是为你好呢。”说着又笑了起来。
看着二小姐这笑,我不觉呆了,虽是平常她也常常笑着,虽也笑的亲切动人,却总觉空落落的似少了点什么,如今这一笑,却是纯粹自然,倾国倾城。
从前一直听说在三夫人生前,二小姐其实不像如今这般知书达理,温婉宁和,也是像五小姐那样的活泼开朗,爱笑爱动的,我还不信,现下她和五小姐闹了一番,才知原二小姐玩闹起来也是这般动人,笑容也能这般纯粹。
不觉这世道,究竟是谁改变了谁,谁决定了谁罢。
又玩闹了一阵,五小姐才依依不舍的送二小姐离开,走时还吩咐临溪拿些自己吃的药送与二小姐,说是这药有些效果,不然自己也不能好的这样快。见临溪拿了药来,彩裳竟感动的跪地谢恩,似还要说些什么,却被二小姐阻止,随即带了她离开。
(2)
又过了几日,五小姐基本已经大好了,大小姐她们进宫赴宴也都回来了,五小姐梳洗了一番去各处拜见。
大夫人处,大夫人慈爱的说,既已好了,那便是再好不过的事了,过几日相爷便会回来,也不必担忧了。又询问了些日常用度可还够用,不够的去大小姐处要等的话。
二夫人处,二夫人叫五小姐坐在身边,抚着五小姐的头发上下打量,笑道,果然精神好了许多,又问了身上各处是否还有不适,是否还有风寒的尾巴残留在身上,又嘱咐了临溪几句,注意近日的饮食和天气,切不可在受了风寒等等一类的话,又道在宫里时因着四小姐的奢华,被小公主讽刺了一通,一会儿去见她时切要谨言慎行。母女二人又话了些家常,五小姐才离开。
大小姐处,大小姐笑容满面的样子,刚进去便亲切的拉了五小姐的手,道妹妹终于大好了,又玩笑说近来可有胃口了,弄的五小姐一阵脸红,大小姐吩咐人拿了椅子,让五小姐坐在那里,絮絮道宫宴如何如何可口,宫中装饰如何如何奢华,皇上为人如何如合英明宽厚,皇后妃嫔如何如何美丽等等,听得五小姐不住的用帕子掩了嘴,悄悄地打哈欠。大小姐又道宫中规矩如何繁复,弄的人拘束的很。面上却没有一点不快,依然春风满面。又道各处姐妹都要着手学着宫中的规矩了,从前虽习过,却远远不够云云。
四小姐处,四小姐的大丫鬟站在门口,一脸歉意的说四小姐今日身子不适,不能见客。五小姐只好遗憾的回了去,路上却常有一声低笑从帕子中溢出。
走了一圈,五小姐也有些乏了,本想直接回府,转念一想,又带着我们转了个弯儿,来到了二小姐处。
彩裳看见五小姐到来,还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愣的站在那里,瞧了一会儿确定真的是五小姐才堪堪跪下,大声道五小姐万安。
之后二小姐听了彩裳的声音,迎了出来,五小姐还未行礼,便拉着她坐下,问她可是大好了。二小姐的精神也好了许多,但是二小姐瞧着五小姐有些倦怠,便问是不是走了一圈了,五小姐点头后,二小姐便让她赶紧回去休息了,五小姐也没推辞,福了福便领着我们离开。二小姐送我们到门口,又远远地嘱咐着这几日切不可冷了热了,再着了风寒。五小姐笑着应了,才转身离开。
回到院子的时候,五小姐嚷着累,叫人烧了桶热水沐浴之后连晚饭都没传便直接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