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庙里请了一块开过光的吉祥物回来,其实就是一块小小的雕有花纹的石头。据说挂在脖子上可以避邪并带来好运。虽有些心理暗示的意味,但这种暗示带给我快乐,自从戴上它后,一切都变得顺利起来。
威廉开始带着我参加一些婚礼和会议的拍摄,美女写真,婚纱,甚至人体,等等。女孩子们愿意有一个女助理帮她们打点姿势和细节问题,比如T裤没有完全遮盖住要紧部位,或者从手指头缝里露出的乳头。威廉坚决不碰那些女孩子,所以那些拍照的美女们认为他是一个正经人,继续介绍闺密来光顾。
我长了一个心眼,准备了一本笔记本,把当天摆过的姿势全部用简单的草图画下来。草图确实很潦草,手和腿看上去就像弯曲的火柴棒子,外景的云是没赶好的饺子皮,更关键的是,无论梧桐香樟还是银杏,我都画成了没结果子的苹果树,就像幼儿园里画过的那样。
我很佩服威廉,在一棵树下,他竟然可以让两个人做出无数造型,就像天上星星一样多,我既数不清星星有几颗,也数不清他叫那两个人做了几个造型,如果相互对视、看镜头、看远方、看天、碰鼻子、碰额头、亲吻、睁眼亲吻、闭眼亲吻各自算一个造型的话。
两个月后,我开始独立拍摄一些写真。他是工作室挂牌的首席,自己也有客户,没档期的时候,推荐自己的客户给我,按单结算。不过照片后期的制作他死死捏在手里,不肯放手。当初认真教我的那些不过是皮毛,深入进去的那些才是精髓,他讳莫如深,每次我开口打探,就像探究他一个人怎么解决自己的性欲那样不好意思,当然,他不会告诉我。
“我猜他是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阿飞说,“自己能力不行,怪不得别人,既然他能学会,那么VV你也可以。他这里的路堵死,可以找别的路,条条大路通罗马,就看你自己打算游泳还是随波逐流了。”
“当然,”阿飞继续说,“没必要当着他的面那么努力,毕竟还需要他给你口饭吃,在他面前低调些总是不错的。周易里的干卦爻辞,初九说得好,潜龙勿用。等你到二爻,见龙在田,利见大人的时候,才是该飞的时候。”
“真神叨,净说些我不懂的东西。你要拿它来算命吗?听说这玩意儿随着研究的深入,知道的多了,眼睛会慢慢瞎掉。”
阿飞摇摇头,很认真地说这是哲学,拿来算命是糟践。
我把吉祥石头拉出来给阿飞看,说最近多亏了它,至少我开始有收入了。阿飞笑笑说,一有个寄托的东西,也就能给点安慰。你还不如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我可以给你出主意。
我两个都要了。
这个世界信息传播很快,我可以从书店以及网络上获得自己需要的东西。
我混进了一个摄影论坛,在我眼里那里高手如云。我从这个论坛学到了不少东西,也认识了一群爱好摄影的朋友。有职业的,也有业余的;有做器材生意的,也有想借此组织一些旅摄活动赚钱的;有正常思维的人,也有思维不正常的人。基本上我会和正常人群待在一起,从职业到心态到脾气,都是正常人。很多年后,我们还会在一起讨论几倍的微摄镜头可以把苍蝇的腿毛拍清晰。
这是一个数码技术突飞猛进的时代,上万元的胶片机被数码机取代后,价格和销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下滑。玩胶片机的摄影师一时不能适应,统统倒在了沙滩上。你可以看到一个大浪打过来,夹带着无数小鱼、小虾拍到沙滩上,海水退去,留下整个海滩的小鱼、小虾在沙子里吐着泡泡垂死挣扎。我幸灾乐祸地认为,在太阳下山之前,那抹末日的如黄金般灿烂的余晖下,他们会拖着高尚而修长的影子慢慢死去,在第二天依然灿烂的阳光里以及之后的每一天的太阳下,慢慢被晒成鱼干、虾干。
酋长听了我这番描述后,说:“这场景让我想起史上最壮烈的敦刻尔克撤退,满海滩的大兵。”
Play anybody说:“那些兵撤了,而他们死了。在我看来,死了比撤退光荣多了。”
小马用他那双比常人大一倍的手鼓掌说:“特光荣了,特光荣了。”带着点坏笑。
说这话的时候我们四个人正在茗岙的某座山头上架着三角架等日出,当时是凌晨三点多。夏天的凌晨,水雾侵入皮肤,有些凉彻心扉的寒。远处山脚下的村庄有一个朦胧的影子。
酋长是论坛版主,性情随和。他拥有的镜头数,是我们另外三个人拥有的镜头数的总合,而且每次外拍,他都喜欢把那个国家地理的军绿色摄影包塞满镜头,长焦、广角、定焦,统统塞上,直到塞不下。“谁知道会出现什么意外情况呢?也许在拍景的时候正巧碰到有候鸟,所以必须把那个600的镜头备着。”这是一支会让外行人当作望远镜的镜头,有我半个胳臂那么长,真正的大炮。如果要显摆,就把遮光罩罩上去,这样又可以增长二十厘米。如果不是塞不下,他会把微距头也带上,没准哪里的蚂蚁群找到一只死兔子的眼珠子准备搬回蚁穴呢,那必须拍下来。
Play anybody是佳能的粉丝,只用原厂镜头,他拒绝对佳能器材的任何诋毁,时不时跑去尼康论坛参与一些诋毁尼康的争吵,经常引得尼康用户跑到佳能版块来骂街。从那些没水平的脏话里,Play anybody得出结论,尼康用户都是没头脑的热血青年。既然没头脑,也出不了好片。他自认为很有头脑,“拍摄前必须做好功课,”他说,“为了这次拍摄,我做了几种曝光的准备。一是对着太阳曝光,二是对着云,三是对着下面的村庄。我已经能够得知每个曝光出来的结果了。因为亚当斯那本《区域曝光法》已经被我翻烂了。”我很崇敬地望着他,就像望着亚当斯本人,想着自己应该去把哪本书翻烂。
至于小马,他的手掌有常人的两倍这么大,脑袋也有常人的两倍这么大,当然还有体重。来茗岙的路上,为了保持车身平衡,他只能坐车后排靠中间的位置,Play anybody开车的时候总觉得两个前轮会离地。小马晃一晃身子,车身摇一摇。“喂,”Play anybody说,“你不要晃好不好,隔壁车子的人都看过来了,以为我们车里有人玩车震呢。”
“嗯。”小马说,“可以把我的手臂套上黑丝伸出窗外让他们欣赏一下。”
然后他得意地开始唱摄影人改良版歌词的《梦醒时分》:
你说你拍了不该拍的人
片中满是伤痕
你说你删了不该删的片
心中满是悔恨
你说你尝尽了拍片的苦
找不到可以再拍的人
你说你感到万分沮丧
甚至开始怀疑人生
早知道后期总是难免的
你又何苦对焦太准
因为PS总是难舍难分
何必在意那一点点分寸
要知道液化总是难免的
在每一个出片时分
有些效果你现在不必问
有些片你永远不必等
小马用的是佳能5d,一直很懊恼5d的对焦系统,在听了一年“滋……滋……滋滋”的对焦声后,他决定全面启用手动对焦镜头。“破罐子破摔。”他下了狠心买了蔡司和莱卡的镜头,这些镜头只能手动对焦,用转接环拧在佳能的机身上,成像看上去很有“德味”。我们担心他为了保证对焦的准确率会浪费一点大光圈的景深,将不会用到F2以下的光圈,他却很淡定地说宁可浪费一些快门。他用的那款机型快门设定次数为十万,有一次为了拍一个草地上奔跑的小孩,连续按了半分钟,你会以为快门声音是从远处某架机关枪发出来的。
“哦,天哪,换一次快门要两千多块呢,你这下就按掉多少钱?”我尖叫道。
Play anybody对着小马一脸严肃地说:“完美的对焦系统在心中,不是靠多按快门。”这时候,山顶对面的太阳开始跳跃,一下子跃到他的头顶,他的板寸头沐浴在逆光的光晕中,使他看上去神圣而正确。
“我迟早要换个更大一点的机器。”小马愤愤地说,“除了对焦系统可以好一点外,也更符合我的手寸。这一台机器让我的小拇都指没地方搁呢,老这么娘娘腔地跷着。”
这时,因为太阳的出现,我们开始乱按快门。短短的几分钟,太阳便升高了,光芒渐渐把天空的云雾拨开,云霞消失,把大地从昏睡中唤醒,山下村庄和田地的颜色已经完全显现,变得没有一丝神秘感。一个小时的等待,就这么十几分钟的高潮,之后大家拖着沉重的家伙从小路向山脚撤退。酋长觉得今天应该有好片,又在懊悔没有用包围曝光多拍几张,后期可以叠加,用来弥补宽容度的不足。Play anybody很得意自己做足了功课,完全按照计划执行了几个不同的曝光参数,我则继续纠结构图,也许那样更好,也许还是原来的好。
酋长那个被镜头塞得鼓鼓囊囊的国家地理摄影包很招人眼球,那个柠檬黄色的长方形标志,长宽遵循了标准的3:2比例的标志,代表着自由摄影师大无畏勇涉千山万水险徒的精神,所以尽管价格不菲,也没有避震用的泡沫隔层,还是成为了摄影人心的驴(LV)包。
回来后,大家交流了一下片子,在差距悬殊的画质面前,我又卑微了一次,打算退缩到角落里。
“这个构图不错,只是暗部噪点多了一些。”
“这个太阳曝光准,但是画面其他暗部没细节,宽容度太差,你这机器就这德行。”
“这个村庄细节不错,但是构图太紧,我们在山顶退无可退,如果是全画幅的就可以松些。”
全部的失败,他们三个人都归罪于我的器材,而不是我本人的水平,这让我稍稍高兴了一下,就像俗话说的,大便拉不出来可以怪罪于马桶。
他们让我相信“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句古话总是不错的,虽然换新马桶又要废掉我很多钞票,但为了顺利地干活,还是决定升级器材。我还迷上了一款灰黑色的国家地理摄影包,器材可以让我获得更快的工作速度和更优质的成像。那款包,纯粹就是用来安慰一下我脆弱的心,不管内芯塞满了多少败絮,金玉必须其外。
至于我那可怜的将被淘汰的器材,Play anybody建议拿来砸核桃,小马建议把镜头玻璃片拆掉当铅笔桶、储蓄罐或者一次性水杯托,镜片则可以当放大镜,在野外万不得已的时候可以用来聚集阳光钻木取火。我想也许可以送给未来真正打算和我结婚的那个男人。
摄影真是一件有魅力的事情,它让我结识新朋友,赚到了钱,看到令人愉快的未来和希望。就像一群欢快的小鸟,叽叽喳喳地带着你走向一个色彩斑斓的世界,在那里你可以用快门记录这个世界的一切,摆拍或者抓拍,不限形式。当然我想自己不会是那种拿着莱卡相机冲在战争前线的摄影记者,就像玛格南图片社的那些摄影师,只想着离战场近些,再近一些,如果拍不到好照片,是因为你离战场还不够近。我欣赏那些作品对人类做出的巨大贡献,但不想因为眼睁睁看着一个即将死去的女孩被秃鹫当作食物,并拍下照片,而在获得大奖后自杀。对痛苦和死亡,战争和灾难,我没有能力和渠道去诠释。只能表现一点生活中的小愉快和小感动,为普通大众服务,或许不那么崇高,但确实让我的生活变得有声色起来。
酋长对成功的理解是,到某个年龄阶段,在一定的人群里获得某种正面的知名度,换而言之,有一定的社会地位,就是成功。于摄影师而言,能用自己拍的照片让别人信服,就是成功。
自银行离职以来,我终于确立了新的目标。
这段时间里,平面设计专业进修时获得的那些理论知识帮了我很大的忙,我比别人更快速地理解了构图和光线,对比和反差。我甚至很得意地对新买相机的人说,除了记住强迫自己不要用P档外(因为P档可以让你永远学不会用脑子拍照),还要记住“井”字构图,这是一个永远不会出错的构图,由两个“二”字垂直交叉构成,横竖都把画面三等分,完美的黄金分割定律。这不禁让人佩服古希腊人的智慧,当然中国人更厉害,用两个“二”字就解决了。
我喜欢大光圈下的焦平面,有被刀劈的快感,奶油溶化般的前后景象,令人着迷的虚化光斑,以及最大光圈下锐利的发丝,这些镜头最适合拍人像。有的人一辈子都在追求画面细节和清晰度,永远觉得手里的器材不够好,他们的摄影生涯伴随着不停更换器材的强迫症,和女人勤于更换内裤一般。我并不打算频繁更换器材,摄影就是一个无底洞,你永远觉得钱不够花,适合的就是最好的。
威廉说我进步很快,确实如此,我毫不谦虚地在他面前点了点骄傲的头。在回顾了以前的会计生涯后,我断定自己的左脑比右脑发达,否则那些年不会和数字们过不去,把自己的心情和自信都搞得很糟糕。那些数字的用途,是为了让你看得懂银行账户余额和超市货架上商品的价格,现在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即便是提到快门数字,我们会说一百分之一秒,而不是零点零一秒,也不会去计算二百五十分之一秒到底等于几。
我不责怪父母没有从小开发我的左脑,在每个孩子都向往脖子系上红领巾的年代,每个人都在高声唱《让我们荡起双桨》这一首歌,同时代约翰列侬被枪杀,猫王莫名其妙地死掉,留下了地球那半边满地悲伤的歌迷,一个球的两边,东边的人在看四人帮,西边的人在看安迪沃霍尔,中间隔着被望眼欲穿的泪水填满的太平洋,别指望从地球心脏挖个地洞钻过去。一片麦田里长了一棵桃子树,注定是要被砍掉的,谁让我们出生在一个没有自己脸面和想法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