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梧桐树叶子开始掉落的时候,苹果和助理小哥在一起了。
我正在研究灯光,目前为止,还看不出四分之一光比和二分之一光比有什么大区别,威廉说影棚太小了。我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来理解这句话——“影棚太小了”,他的意思是灯离物体的距离太近,而导致光比不明显。我费尽脑力,所以完全忽视了苹果在背后做的小动作,直到她告诉我把小哥搞到手了。
苹果年中升了职,做了创意小监,加了薪,在外头租借了一间屋子,走在马路上都意气风发,八厘米的高跟鞋跟傲慢地叉到柏油马路上,一地的落叶随她的高跟鞋和大裤衩翻卷。她把头发烫卷了,为了那该死的小男人说的女人味。
当我表示对他们的恋情有所顾虑和失望时,苹果也表示对我们友谊的失望。
“你嫉妒他,你觉得他横在我和你的友谊中间,像三八线。”苹果竖着右手的食指对我说,这是一个下定义的手势,是希特勒常用的手势。“我不反对以后我们三个一起出去逛街、吃饭,我知道你们相互不会感兴趣,至少不用担心你会挖墙脚。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我们可以和以前一样谈笑风生,这样你就不会觉得他把我抢走了。”
“好吧,可以尝试。”我额头和鼻尖冒了点冷汗,“他确实完全不符合我的口味,但没想到会符合你的口味,本以为我们的口味应该是一致的。”
“其实从曹小斌那会儿,我们的口味就显现出了差别。”苹果很有主见,喜欢拿主意,姐弟恋对她或者还算不错,主要是这小男人长得确实还不赖。
“你知道吗,我现在开始学习烧菜和做点心了。”小男人生日那天,苹果打电话叫我去家里参加生日派对,“我买了个烤箱,现在冰箱里塞满了自发面粉、新西兰黄油、果仁和葡萄干,你得来尝尝,小男人很喜欢。”
我叫上阿飞一起去,“看着他们成双成对的,让我不舒服。”我跟他说。近来阿飞在线的时间长了,在我处理照片的时候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聊天。拍到好照片或者美女,我截图给他看,他拍手说:“好极了,好极了。”一会儿又冒出来,“站起来活动活动,别老坐在电脑前头”、“眼睛去放松一下”,这样一个朋友,在秋夜冷风从窗户缝里吹进来的时候,是一床保温的小毛毯,有时候见他头像暗着,怅然若失就如掉落了小毛毯。
小男人生日那天,我不知道应该送什么礼物,阿飞带了一瓶葡萄酒过来,法国波尔多地区五年的赤霞珠,口味偏酸,单宁的涩度很小。下了场秋雨的晚上,空气中有些雾气,苹果的房子粉刷一新,雪白的墙壁,米色宽大的沙发,所有的食物摆放在编织得花团锦簇的地毯上。有生菜鸡肉卷、金枪鱼色拉和苹果自制的熏肉比萨,还有新鲜出炉的葡萄饼干,苹果又给了小男人一些零钱到楼下买水果。白色的餐边柜上有新鲜的百合花和小男人奇形怪状的照片。
“他现在除了在威廉那里做助理外,还揽到些平面广告的活,我向我们公司供应商也推荐了。”苹果满怀希望地说,“他一个人在上海混了两年,也不容易。”
门铃响了,小男人的几个朋友进来,男男女女,勾肩搭背,时髦而懒散的气息从染黄的发丝里流出来。女孩子涂着绿色指甲油,男孩子胳臂上有刺青,说着些小小的黄段子。苹果放了一张诺拉琼斯的碟到电脑里,空气里弥漫着慢吞吞的饭菜香。小男人拎着大包小包的水果进来,男孩们捶他的胸肌,女孩们则用涂了绿色指甲的手指头掐他硬邦邦的腿肉,说身材练得不错。
窗户大开,凉风在屋子里游走,大家一起席地坐在编织得花团锦簇的地毯上,这是房间里唯一让人眼花缭乱的东西。小男人搂着苹果,一会儿捏捏她的脸,一会儿往她耳朵吹气,手指头缠绕进她卷卷的头发里拉一下,苹果看上去很享受。他们谈论着朋友间各自的八卦,谁谁谁恋爱了,谁谁谁分手了。从谈话里我猜不出他们的工作,可能是干理发的,也可能是做美容的。
好吧,我承认,我不习惯这些人。苹果你要是说我是嫉妒,我认了。我一言不发,阿飞叉了一块猕猴桃给我,用胳膊肘捅了我一下:“喂,来了就开心点。”我白了他一眼,心里努力说服自己,要祝福闺密,而不是嫉妒、羡慕、憎恨。有些小虫子在心里爬,自己要做的就是灭掉他们。
门铃又响了,小男人打开门,“洋葱头”拎着个大蛋糕站在那里。
“大家都在等蛋糕呢。”
“掼奶油的吗?”
“就是掼奶油的,楼下就有面包房,只有植物鲜奶,特地去徐家汇那里买呢,否则早二十分钟就到了。”洋葱头放下蛋糕,立刻跑去镜子前检查头发,“今天风大,我助动车骑得快,风吹得我都喘不过气来,要是开车就会好很多。”他用手把吹乱的头发重新捯饬成洋葱状。
某个人某方面缺失,或者特别在意,他会把这样东西长久地放在嘴边。“洋葱头”开始大谈特谈在街上看到的豪车,就像他是汽车制造商那样,对速度外观和价格如数家珍。如果他没说自己是开两轮助动车来的,大家都会以为他是开着跑车来的。
如果说今天碰到“洋葱头”仅仅是得到一些关于汽车知识的普及,那就太对不起他了。在大家吃完他带来的蛋糕昏昏欲睡的时候,他给了我一条对我来说十分重要的信息。
“有一家叫作“勾勾手指头就结婚”的摄影工作室,需要摄影师,也许你可以去试试看,酬劳比威廉这里高。”他很热心地把负责人的QQ号给了我,“一般人我不说,关我什么事呢,我当你是兄弟,你那么努力学,威廉还不肯全部教给你。以后我们互通有无咯,有化妆单子给点我就行了。”他拍拍我肩膀,“出来混,都不容易。”
有一点小小的感动从胃里升上来,让我的喉咙哽咽,说不出话来。
每一个看似卑微的小蚂蚁,都有着令人敬仰的大无畏精神。
阿飞觉得“洋葱头”人还不错,外表像个小混混,做起事情来还是挺上心的。这点我还不能确定。我的人际关系圈子过于简单,过了三十岁,早已不相信第一眼看到的真实,也不容易在第一时间对某些事情做出判断。
地毯上剩下一堆空盘子、空啤酒瓶和成堆的餐巾纸,几个男孩子喝得脸红通通的,和女孩子们打情骂俏着离开,末了,“洋葱头”提醒我,去那个工作室碰碰运气。
阿飞开车送我回去,深夜的高架上没什么车。
“这么晚回,你老婆不会有意见吧?”我问,他笑笑,不回答。立刻,他换了一个话题,让我告诉他苹果以前的几个男朋友。
很显然,目前苹果沉浸在新恋情的甜蜜中,她正被爱情滋润着,自信而漂亮。但我无法说服自己不恨那个小男人,他是一只夹缝里求生存的蟑螂。想想他们俩的结局,一丝恶意在我心头闪过:他们迟早要分手。我心里长出一朵涩涩的矢车菊,幻想着去掐断它或者连根拔除。
“你真恶毒,虽然我同意你说的结局。爱情最长不过十八个月,从外表到内心,十八个月过后没有共同之处,两个人的矛盾就会浮现。”阿飞打着方向盘,说,“但这样恶毒,有点不太像你。”
“好吧,我承认自己恶毒。但你也同意我说的结局,至于怎么描述,无关紧要。”
“你需要答应我一件事情。”阿飞侧过头来望着我,满眼的真切,“心里再有情绪,表面也要控制住,别忘了你已经不是年轻人了。”
“好吧,为了讨好你,我可以努努力,不想得罪你的原因是希望以后继续做我的车夫。”我露出一脸的坏笑,牙齿闪过一颗四角星形的亮光。
第二天,苹果打电话告诉我,洋伞昨晚上落在她家了,顺带又说了句:“你不觉得阿飞很奇怪吗?已婚有有孩子的男人陪一个单身女人参加聚会?事情可以这样推断,他对你有意,或者他对所有可能接近的女性都玩暧昧。”
要说我这个人神经大条,也不至于对这种猜测无动于衷,昨晚上确实连一个催他回家的电话都没有。看到屏幕上阿飞亮着的头像,忍不住问他:“昨晚为什么陪我?”
他打了两个字:“兄弟。”
关于兄弟,如果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说“你是我兄弟”,那意味着:
一、他对你有意,在动手之前,这个词是让你放松警惕的托词;
二、你对他完全没有性吸引力;
三、真的当你是兄弟。
阿飞对我说的兄弟,我理解为第三条。
兄弟是用来两肋插刀的,下次我来插你两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