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锦娘一直在忙碌着调配釉料,用照子(样片)试烧,反复改进,早出晚归。裴小虎白日里去一下闸房,至傍晚便到御窑厂等着接她回家。这日回来,已过亥时,人十分困怠了,正欲草草漱盥了去歇息,才知婆婆万氏回家了。
万氏傍晚时从钧台回来,见儿子和媳妇都不在家,正疑惑着,很快便从旁边的五兄一家人口中得知了事情。听到裴小虎到御窑厂劫人,锦娘随后赶到,当着刘太监和宋司南的面承诺要在限期前烧出龙缸,否则便要抵罪的事,震惊之余,倒并未责怪锦娘多事,只是十分担心。
锦娘见万氏这么晚了,依然倚门等候,愁容满面,知道她必已听说了龙缸之事。
此刻见到自己,她非但丝毫没责怪多事惹祸上身,开口反而询问烧造情况,意外之余,忙打起精神回应。
万氏听到釉料今日已经配好,明日上釉,之后便是入窑烧造后,怔了片刻,叹息道:“事已至此,为娘也不多说什么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明日我便去金光寺烧香许愿,但愿菩萨有灵,保佑我一家渡过这难关。方才无事,我做了碗荔枝蛋羹,还在灶间饭甑里闷着,你二人吃了当宵夜,早些去睡吧。”
屋里亮了盏雁鱼状的陶质油灯,昏暗灯火照出了万氏的模样。不过四十多岁,还有几年才到五十的妇人,却已皱纹上额,鬓发斑白。
裴父死后,万氏以一己之力抚养裴小虎长大,过程艰辛,自不必多说。如今自己过门了,她这个婆婆没怎么享儿子儿媳的福,却要为这事牵肠挂肚。
锦娘心中感激,又有几分难过,便上前执住她手道:“娘,你别担心。我既揽下这事,心里多少也是有点底的。会没事的。”
万氏慈爱笑道:“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不少了。你是个好孩子,小虎能娶到你,是他的福气,你们俩过得好,就比什么都强。”说罢看向裴小虎,道,“快和你媳妇去把蛋羹吃了,早些去睡吧,明日好有精神做事。我也回房去歇了。”
裴小虎笑应了,送万氏回房后,便拉着锦娘去了灶间。掀开锅盖,里头果然有一大碗荔枝蛋羹。两人分吃了,洗漱过后,回房一道睡下。
这些天事多,回来也很晚,裴小虎体贴锦娘疲乏,见她似乎意兴阑珊,自己虽有意念,却也忍了,不过搂住了她,没片刻后,便也睡了过去。
锦娘身体也觉困乏了,人却迟迟难以入睡。
万氏的屋子离自己这里有点远。但夜深人静,声音传得远,不时还能听到她那屋里传来的几下咳嗽声。想是她担忧致思,心事重重,这才难免入眠。
锦娘闭上眼睛,脑海里一遍遍梳理着明日要做的事,确保没有半点疏漏。
她不能失败。必须一次性烧造成功。
……
第二天,从画房里送来的龙缸素胚被几个窑工抬了过来,小心翼翼地平置在施釉台上。
瓷造业里,除了把桩之外,另道深不可测的工序,当算画业了。
为龙缸素胚表面上画的画师,名叫蒋松山,祖辈开始就从事瓷面画作,享有盛名,
龙缸缸身绘了九龙祥云。九龙栩栩如生,吞云吐雾,中间那条巨龙,观者无论从那个角度看,龙目仿佛都在盯着自己,威严无比。
先用常规的浸釉法,为胚体浸上一层较厚的釉浆后,按照锦娘的指导,稀释一遍釉浆,再在缸体表面均匀荡了一层薄釉。
这是烧造大型瓷器的现代工艺,事实证明,这比传统的单一上釉法更有利于胚体烧造。且最后一个步骤最好以喷釉法实施。但现在没有喷釉设备,短时间里,锦娘也造不出类似设备,所以只能用荡釉法代替,希望能取得相近的效果。
窑厂众人此前没见过这种上釉方法。但田十三都照这裴家娘子的吩咐做事,他们自然不会质疑什么。
上完釉,晾干后,将胚体放入窑炉,封窑,便开始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关过火了。
陶瓷被称为火的艺术。最后过火一关倘若掌控不好,前头的所有工序都将作废。这也是为什么把桩会受人如此尊敬的缘故。
闭窑过火,三天三夜,之后凉却。倘若一切顺利,那么四天之后,这口决定所有人命运的龙缸就将出炉。
封窑之后,田十三就日夜守在窑炉前,不时从窑孔中取出照子察看过火情况,几乎没片刻合眼过。除了双眼熬得通红,他看起来丝毫不显疲惫。
锦娘知道他精于窑火,所以素胚入炉后,火候掌控就归他指挥,自己在旁协从而已。只是到了第三夜,进入最关键的保温烧成工艺阶段时,她向万氏说明情况,留在窑炉旁和田十三一道通宵看守窑火。十人一齐鼓动风囊,在窑内温度达到了预定的烧成高温后,开始放慢保温烧成速度,如此一直延续到天明。
辰时,窑炉中的最后一根柴火终于熄灭。
整个烧作房的人,上从锦娘和田十三,下到添柴工,如此连轴熬了三天三夜,所有人都已如强弩之末,但却依然不敢有丝毫松懈。
等接下来的这个白天过去,窑炉自然降温,到了晚上,开启之后,就能知道结果了。
锦娘也已筋疲力尽,但身体里的那根弦,却还依旧紧紧绷着。
裴小虎昨夜一直在这里陪她,下半夜的时候,熬不住困,去边上的一间账房里眯了一觉,醒来见窑火熄了,她也满面倦容,心疼不已,便叫她先回家睡觉,等晚上再来看结果。田十三也催她回去,道自己会守着窑炉,让她放心去歇息。
锦娘思忖了下。成与不成,一切其实已成定局。自己已经竭尽全力。此刻便是抱着窑炉等它凉却也无法改变结果。便点头应了下来。
到家,万氏见她脸上、发间落沾着些烟灰,双眼熬得通红,知她昨夜一宿没睡,问了问窑厂情况,听说一切顺利,松了口气,忙催她去吃东西睡觉。
锦娘换去衣裳,就水胡乱洗了下脸和手。肚子虽饿,却没半点胃口,勉强吃了半碗粥,送裴小虎出门去闸房,约好傍晚一道去窑厂后,自己便回房上床,想补一觉。
只是人虽困顿到了极点,精神反而却变得异常活跃。一闭上眼,眼皮子前便仿佛晃动着一片熠熠火光,耳畔也还尽是窑房里那个十人鼓动的大风囊不停胀缩时发出的忽忽声音,在床上翻来覆去,非但没睡着,反而觉得头疼起来。到了快中午时,听见外屋里传来轻悄说话声,仿佛有人上门,干脆便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重新梳了头出去,见是宋二娘、凤儿和七八个平日与万氏关系还算亲近的族里妇人们过来了,正在向万氏打听龙缸烧造情况。听说晚上就会开炉见缸,到时由刘太监判定是否合用,言谈中,万氏似乎忧心忡忡,于是纷纷出言安慰——
凤儿从前时常过来,帮万氏扫个院,提个水什么的。自从裴小虎娶了锦娘,就一直没来了。这会儿跟着众人过来,一改先前对锦娘的不敬之色,看到她时,面露讪讪,仿佛想说什么,但张了张嘴,又往后退了一步。
妇人们见锦娘出来了,纷纷围上来,问长问短,关怀之色,溢于言表。
人情便是如此——或者说,这世上的大多数人,其实都只是普通人。做好事或做坏事,很大程度上决定于契机。不能因为当日荷妞被送去祭窑时她们没出头反对,就认为她们要被鄙视——事实上,锦娘也没觉得自己揽下此事是做了多大的一件好事。只是她所受的教育让她知道以人祭窑既惨无人道又荒唐无据,恰巧她也能为烧造龙缸提供帮助,所以才出头而已。便笑着,一一应答。
五婶子戳着裴道通家的方向,压低声道:“这回龙缸要是烧成,看那家人往后还怎么神气活现!”
裴道通家的大门这些天依旧紧闭,家人日常米菜都是从后门进出,躲闪仿佛羞于见人。
裴道通假意装病避祸,这消息已经流传开来。只是众人这些天都关注着龙缸到底是否能够烧成,所以一时还没人大肆议论而已。
……
裴小虎很早就回来了,申时,陪着锦娘去往御窑厂。
大约戌时末,龙缸就可以出窑了。
万氏目送他二人出门,立刻回到屋里那尊新请来不久的观音像前,点了香,自己跪在蒲团上,诚心祝祷,祈告一切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