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小虎扔掉手中棍棒,疾步朝锦娘走去,将她拉到人少些的地方,低声道:“锦娘,我晓得你的意思了。你是想用缓兵之计,先骗过这些人,然后让田叔父女悄悄逃走吗?”
锦娘摇头道:“他们逃走,我们能逃到哪里去?刚才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懂一些青花造烧之法。如今唯一办法,就是按时烧出龙缸。”
裴小虎愣了愣,迟疑道:“……我四堂伯和田叔都不行,你……真的能烧出来?”
锦娘望着他,柔声道:“小虎,我不能担保我一次就成烧成。即便是再好的大匠师,也无法保证。但我会尽量的。万一要是失败了,我会一力承担,不会连累你和婆婆……”
她话未说完,手背一暖,低头,见裴小虎已经伸臂,一双大手,重重握住了她的双手,紧紧包于掌中。
裴小虎凝视着她,道:“咱们是夫妻,你跟我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方才若不是你拦住我,我早开罪了这里的人,该对你说连累的,怕就是我了。你既应承下这件事,我裴小虎再不济,也绝不会退缩半步。到时是好是歹,我与你一道承担!”
此刻,面前的她的丈夫,不再是平日那个大大咧咧、偶尔仿佛还带了点稚气的大男孩,而是真正成了一个能让自己信靠的男人。
锦娘手中温暖,心中更觉温暖,对他含笑点头。
那边田十三已经牵着荷妞过来,父女二人脸上都是泪痕未干。到了近前,带着荷妞便要朝她下跪,裴小虎拦了田十三,锦娘掏出一块帕子,蹲下去,替荷妞擦去脸上的胭脂白fen,又扯掉插她头上的一朵红绒花,厌恶地丢到了地上。
“三婶婶……”
荷妞伸臂,紧紧抱住了锦娘的脖颈。锦娘低声安慰着她。
田十三额头血污沾了黄泥,整个人瞧着还狼狈异常,神情却又是欢喜,又是羞惭,道:“小虎,齐娘子,今日若不是你们,我的女儿……”
他看向荷妞,面上惭色更甚,“我枉为她的父亲,却远不及你二位对她的情深意厚。此恩此德,我田十三便是衔草结环也难以报答……”说到此,目中隐隐又有泪蕴。
裴小虎慌忙摆手辞谢。
“荷妞!”
那边,石头已经跑了过来,兴高采烈地叫了一声。
“石头哥!”
荷妞松开了锦娘,扭头朝石头走去。
锦娘站起来,见田十三反复自责,又不停道谢,便微笑道:“田叔,勿再自责,你也是迫于无奈而已。你的谢意,我和小虎也心领了。现下我倒是有件事要请你帮忙。你方才也听到了,咱们须得在限期前烧出龙缸。你若无别事,先去把额上的伤处置下,然后带我去看下上两次烧坏的龙缸。我想尽快开始。”
田十三忙道:“我的伤没事。这就带你过去。”
锦娘坚持。田十三只得先去处理伤口。只是此刻他哪里有心思管这些,不过用水洗了下,胡乱扎了块布,便立刻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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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经黑了下来。窑厂里原本聚集着的人渐渐散去。但烧作工坊里,却灯火通明。
因为事关重大,刘太监、宋司南和张家老爷都还留在此地。
田十三和几个徒弟正带着锦娘查看龙缸。
田十三指着第一次烧成的那口龙缸道:“……出窑后,发现釉面有剥裂,且布了针眼。我与裴大把桩经过商议,第二炉时,减了胚料中的燧石量,置换成硅砂(石英),战战兢兢,每一道工序都不敢有所疏忽。出炉后,剥裂果然没了,只是针眼却比先前还要厉害了。这几日我都在苦苦思索,如何才能确保釉面不剥裂的情况下消除这些针眼。我想来想去,问题应时出在釉料上。”
锦娘一边听着,一边仔细察看着两只龙缸次品,又询问关于胚料、釉料以及烧成过程中的各种问题。
这些原本都属于工艺上的机密,除了嫡传的亲弟子,匠师绝对不会外露给任何人。但现在,田十三却毫无遮掩,一一予以详细作答。
锦娘问完,望着龙缸表面的一个个明显针眼,陷入了沉思。
瓷器烧作中出现针眼,本是常见,属胚体或釉料在高温里发挥出气体,排出时留下的痕迹。小件器具上出现针眼后,釉料在不断熔融的过程中,一般到最后,会自动填平针眼,出炉后,瓷器表面便光滑如镜。
但是,对于龙缸这样体积庞大的青花器,一旦出现针眼,就是个很棘手的问题。
但究其原因,一般不外乎三种。一是胚体本身含过多发挥矿物,二是釉料的问题,三是入窑时的过火工艺所致。
刚才听田十三详细讲述了泥胚的调制,基本可以排除胚料问题,那么就是釉料和过火工艺了。
关于釉料导致的陶瓷针眼问题,从前有件事,现在锦娘又想了起来。
她有一个堂兄,是一家大型卫浴陶瓷厂的技术主管。有一次,在生产一批浴缸的时候,遇到了釉面针眼的问题。做了大量测验也找不到症结所在。后来试着往釉料配方中添加了一种黏合剂,并采用新的施釉法为胚体上釉,最后终于解决了问题。
田十三是个经验丰富的窑匠。显然,他也已经意识到了釉料存在问题。
锦娘再次询问现下所用釉料的配方,沉吟片刻后,道:“田叔,我同意你的见解。确实是釉料有问题。”
“窑厂之前不都用这种釉料吗?一直好好的,怎的用到龙缸上就不行了?”
脸色一直不大好的张老爷气哼哼地质问了一句。心里还在为刚才的祭窑失败耿耿于怀。
他现在根本就没心思想别的。唯一的念头就是祭窑不顺,怕已触怒了窑神。心里又惊又怕。不敢对刘太监宋司南如何,只能把气撒在田十三身上。
经此一事,田十三心中对张家老爷已是心灰意冷,但毕竟,对方还是自己的东家,于是解释道:“龙缸过大,不能以一般瓷器的处置法对待。适用于小件的釉料,未必就适合龙缸。且施釉厚薄非常有讲究,过薄,过厚,都会导致针眼难消,”
说罢看向锦娘,面露惭色道,“齐娘子,不怕你笑话,田某对火候掌控,还算过得去。但配釉却并非我所长。原本想再找大把桩讨教,不想他却突发急病,前日我去找他,他连人都认不得了……”
“什么急病!是怕到时候吃罪,假意生病躲灾,把事都推到师傅您一个人头上吧!”
边上一个小徒弟嘀咕了一句。
田十三呵斥一声,小徒弟忙缩了回去。
张老爷脸色愈发难看了。
田十三看向锦娘,小心问道:“齐娘子,你有何高见?”
锦娘道:“你方才说得没错。釉料确实需要改进。得往里添加助熔剂。”
“助熔剂?”
田十三略微茫然地重复一遍。
锦娘顿悟,尽量用他能理解的话,解释道,“就是硼砂、长石,或霞石。这些矿物有助于增加釉料在高温下的流动性,能加速釉料填平本身气孔。当然,正式施釉前,咱们须得先试釉,找出最合理的配方。”
田十三明白了,点头。
“另外,我想了下,除了釉料,胚体入窑后的烧成法子,咱们也需要稍稍调整。方才我听了你说的烧成过程。对于寻常瓷器来说,自然是没问题的。但对于龙缸这样的大器,在我看来,保温烧成时间过于短了。素烧胚的烧成温度原本较低,之后你以极快的速度升至高温,保温烧成温度又相对较短时,釉料就没有足够的时间去自愈表面上的凹坑,这也是针孔出现的原因之一。”
田十三听完这段似懂非懂的话,陷入了沉思。
他先前思考失败原因时,一直盯着最容易出问题的釉料,却忽略了自己的烧成过程。此刻被点醒,细细一想,顿时有茅塞顿开之感。原本一直不展的愁眉终于舒缓了开来,双目渐渐放出神采。
锦娘微微笑道:“田叔,你是用火大匠。在你面前谈烧成,本是班门弄斧。但此事我既揽了下来,自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还望你勿要见怪。”
倘若说,先前田十三对锦娘承揽此事还是感激多于佩服的话,那么现在,他对面前的这个年轻女子,已是真正开始由衷信服了。
她对于烧成过程中的这段点解,看似寻常,实则极不寻常。倘若没她提醒,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一点。
田十三肃然起敬,恭敬地道:“齐娘子,你果然是大家。你放心,接下来的每一步烧造,田十三但凭吩咐!”
锦娘道:“田叔不必自谦。我或许知晓些烧造之理,但论用火经验,却远不及你。下来还要通力合作,如此才能烧出龙缸交差。”
锦娘的这番话,其实倒也不是客套。
她确实比田十三等当代大匠多知道些关于陶瓷的现代工艺知识,但论起实际烧作,尤其是面对没有电动控温设备、全靠经验掌控火候的古代窑炉,倘若没有像田十三这样经验丰富的把桩,光靠她一个人,也是不可能烧好龙缸的。
田十三见她如此谦逊,连称不敢当。
那边刘太监对这些全无兴趣。见事差不多了,这会儿自己也是腰酸腿疼的,便对宋司南道:“行了,既如此,就让他们烧好了,咱家先回了,宋大人,你可与咱家一道走?”
宋司南知道他在催自己立文书为证。目光掠过正背对自己、低头入神查看龙缸的那个女子背影,略作停顿,随即也起身。
方才她与田十三的一番对话,他一直在凝神细听,悉数入耳。
先前的那个决定,完全是出于直觉,未免冒险。
但目前看起来,自己的直觉仿佛没错。
这个名叫齐锦娘的女子,没来由的,会让他生出一种觉得她值得自己去信任的感觉。
这种感觉很陌生,也有点奇怪。
但他现在没时间去细想什么。因为除了烧造龙缸这件麻烦事外,现在,还有件更大的麻烦事在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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