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锦娘和裴小虎抵达时,张家窑厂外已经聚了许多人,把门口堵得严严实实。众人都在翘首等待。见他二人来了,很快分开条道,两人这才得以进去。
“……等着瞧吧,触犯窑神,便是张老吉从地下爬起来,也休想烧出好龙缸……”
“小虎倒罢了,自小就莽撞,这齐氏怎的也不知道劝丈夫,竟也跟着一味逞强。只可怜我那三叔母,就只这一个儿子,本来指望养老送终,如今这样可怎的才好……”
两人往里去的时候,听见身后传来低声议论。
裴小虎听到,蓦地停步回身,边上人见他脸现怒容,吓了一跳,慌忙往后退。
齐锦娘拉了拉他衣袖,低声道:“随他们去好了。嘴长人身上,这里这么多人,难不成你一个个去堵人的嘴?”
裴小虎忍住怒气,盯了眼刚才口出不逊的几人。那几人原本以为自己低声议论而已,没被听到,没想到竟落入了裴小虎的耳,见他看过来,不禁胆怯,讪讪往后退去。
裴小虎捏了捏拳,指骨格格作响,哼了声,扭头继续随锦娘往前。
到了烧作房,田十三依旧还在,面朝窑炉坐于一张墩上,身形纹丝不动,如同老僧入定。直到齐锦娘现身,这才仿佛如梦初醒,挤满起身来迎。
锦娘到窑炉前,摸了摸窑,触手微温,田十三道:“方才刚取出个照子看过。再等一个时辰,就可以开窑了。”
窑炉内的瓷器没有完全降温前,万万不过早开启窑门散温,否则,瓷器极易见风风裂。
田十三说话时,声音沙哑。
他已经在这里连夜熬了多个日夜,现在就等最后时刻的到来。
……
傍晚,刘太监、宋司南在片刻前抵达。张老爷陪着他二人到窑房,瞪大眼睛,紧张地等待着开启炉门的一刻。
事情既到了这份上,张老爷心里也雪亮。这一炉成败,事关重大。即便有齐锦娘和田十三当众承诺一力承担责任了,但最后结果若还是失败,毫无疑问,张家御窑厂的地位从此将一落千尺。所以这些日,他坐立不安。昨日去拜访刘太监,咬牙送了份千两银子的厚礼。言下之意,不言而喻。刘太监假意推脱一番,便也纳了,却只许诺倘若明日龙缸不成,日后内务府问罪时,自己会替张家窑厂申辩诉情,至于张家到底能否脱罪,他并不能担保。
张老爷暗骂他黑心,如此轻飘飘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就收了自己一千两银子。只如今情势所逼,他也只有刘太监这根救命稻草可抓,自然不敢多说什么,只唯唯诺诺、连声道谢而已。
酉时三刻,几十双眼睛注目下,田十三亲手打开窑炉,指挥人将龙缸从炉中小心翼翼地抬出。
直径三尺,造型雍贵,胎质坚致,釉色白中泛青,釉质莹润,上绘的十二青龙,栩栩如生。走近细细查看,缸体内外浑然一体,光滑平腻,既无剥裂,也无针眼。
刘太监虽贪财,但对瓷器品鉴还是有点功力的。察看完毕后,当即宣布合用。因时间紧迫,命包裹妥当,连夜立刻送往泰安。
他话音落下,全场便轰然喝彩。田十三仿佛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还怔怔立着不动时,他的徒弟已经蜂拥而来将他团团围住,有人甚至落下了激动泪水。
一旁的宋司南目睹众人欢庆一幕,心头也是一松。正此时,刘官斗匆匆入内,附耳到他近旁,低声说了句话,宋司南神色陡然一紧,转身出去,刘官斗急忙跟了上去。
张老爷起先目瞪口呆,继而漫天狂喜,忽又想起昨夜自己竟白白送出了一千两银子,如今眼见是不可能拿回来的,顿时后悔不已,看向刘太监,见他正也笑眯眯地把目光投向自己,犹如心头肉被犬齿狠狠咬走一口,心痛难当,脸上笑容却不敢少半分,急忙上前,为方才这太监验申通过了龙缸而道谢。少不得回去后又要递上一个红包了。
“锦娘!真的烧出了龙缸!”
裴小虎欣喜若狂,冲到了齐锦娘的面前,拉着她要去看。
田十三分开了人,朝着锦娘过来,激动哽咽道:“齐娘子!龙缸烧出来了!照着你的法子,果真烧出来了!”
锦娘道:“田叔,限期很紧,方才刘太监说了,龙缸要连夜运出,你还是先送龙缸上路吧。”
田十三抬袖,飞快擦了擦眼睛,点头称是,带着徒弟回龙缸旁。
瓷器质坚易碎,路上运输尤其重要,容不得半点闪失。先用防水油布将龙缸内外包裹,再裹一层棉,小心抬入预先定制好的一个四方大木箱,最后往箱体和缸壁之间填塞浸水略微出芽的黄豆,密密麻麻填完后,最后封盖。
黄豆一夜出芽,很快就能将箱子和缸体之间的空隙填满,是最好的防震荡保护层。比起现代动辄以泡沫体填充,古人的这个法子,既环保又巧妙。
“锦娘,你在这里等下我。我帮田叔他们把龙缸运上马车,回来就接你回家!”
裴小虎再次跑了过来,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芒。
他天性本就喜热闹。先前压抑了这么多天,此刻压力骤然得到释放,自然喜笑颜开。
锦娘点头。看着他和另些人一道抬着龙缸,小心往外而去。
众人都蜂拥着跟了出去。
接连几晚没怎么睡觉,齐锦娘熬到现在,完全就是凭着一股劲头。现在龙缸出炉,判定合用了,原本所有压在她肩头的压力骤然消失,齐锦娘这才真正感觉自己已经疲累到了极点,加上窑房里空气闷燥,待久了只怕更难受,想起边上有间杂用房,这会儿应该没人。扶了扶额,转身便出去,想在那里坐片刻,等裴小虎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