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娘转身,对着张洪林和近旁众人见了个礼,道:“张老爷,诸位叔伯,我家小虎方才出于情急,这才有所冒犯,我代他向诸位陪不是了。”
张老爷脸色稍缓,道:“总算你还晓得些事理。既如此,快些叫他放下人!”
锦娘道:“这恐怕不行。”
边上众人立刻指指点点,嗡嗡声再次四起。
张老爷正待开口,锦娘已接着道:“祭窑的目的,不过是祈愿窑火顺利,以便烧出好瓷。只是今日,诸位要拿活人祭祀,未免过于残忍了。方才我代小虎致歉,乃为他惊扰了各位的鲁莽不周,却并非为他救护荷妞的举动。”
张老爷脸色一变,瞅着锦娘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原以为你知理,原来也和裴小虎一样,不知好歹。既这样,今日恐怕由不得你们了。”说罢扭头,命人上去强行夺人。
锦娘迎风而立,大声道:“倘若我能一次便烧出龙缸,你们还要做出拿活人祭窑这种有损阴德的事?”
众人一愣。
张老爷也是一怔,随即道:“你是失了心疯吧?我御窑厂这么多的大匠师,都没人敢说自己能一次烧出龙缸的,你区区一个女子,何来的胆量,敢如此夸下海口?”
锦娘一笑:“并非是我轻看你张家。但人人都知道,天下青花,以饶州齐家为最。三年前,齐家就是凭着烧出的一对青花,力压你张家夺得了天下第一的瓷会锦标。我是齐家之人,知旁人所不知的青花秘要,又有什么奇怪?”
适逢盛世,国运昌隆,大周与西域通商繁荣,当今靖平皇帝对宫廷瓷器便也十分重视。不但在内务府专门设立了瓷造办,命云亲王兼理,甚至自己也会亲自设计出器具和纹样,绘图后命御窑厂烧造。
瓷会便是由内务府督办的一场天下瓷业盛会,代表了大周最高的瓷造水平。每三年举行一次,最后夺标的胜家,不但荣膺“天下第一瓷庄”的美名,获得比别家更多的御窑订单,甚至还有机会得以召见面圣。
三年前,就是饶州齐家夺得了锦标。这件事一直令张老爷耿耿于怀,发誓定要在今年的瓷会上一雪前耻。现在听锦娘这么说,怎会干休作罢,顿了顿,便冷笑道:“就算你是齐家人,也不好信口开河。传男不传女,这是老祖宗起就定下的行业规矩。你不过一个女子,嫁了人,便是外姓,我不信齐家人会将秘要传授于你。”
他说的,其实也并非没有道理。在饶州的齐家里,莫说是锦娘,便是得宠的元娘,也根本不被允许插手齐家窑厂的事务,更别提学习和泥、配釉、烧造这些机密工艺内容了。只是锦娘方才那样说,不过只是为自己接下来话造一个由头而已,所以冷冷道:“以己度人,贻笑大方。你非齐家人,怎知我就学不来这些?”说罢撇下他,朝着一旁的刘太监和宋司南走去,到了近前,见礼过后,朗声道:“刘公公,宋大人,这口龙缸,是为圣人甲子寿祈福祭天所用的,如今竟要用活人祭窑,即便烧造成功了,龙缸中有怨灵,是为大不祥。圣人圣明,若是知情了,恐怕也会怪罪。方才民女说能烧成龙缸,绝非信口开河。恳请公公和大人准许让民女一试。民女愿当着众人的面,立下生死状,倘若到期烧不出合用的龙缸,民女愿意一力承担全部责任,和所有旁人全无干系!”
刘公公被她那话给点醒,细细一想,仿佛确实有道理,惊了一惊。仔细打量了下面前这女子,见她不过十六七岁,俏生生立于那里,看着实在不像是能烧出龙缸的样子,不禁踌躇了起来,看向宋司南,道:“宋督造,你看……”
宋司南眉头略蹙,沉声道:“齐氏,你可知道,倘若到时候烧造不出龙缸,你问罪事小,耽误了泰山祭天典礼,这才是重中之重。你一人如何承担得起这责任?”
“宋大人,行有行规,祭窑是千百年流传下来的老规矩,民女自不敢置喙。只是民女虽无知,却也知晓些祭祀窑神的来历。乃前朝某代,无道昏君逼迫窑民烧造御器,久烧不成,眼见期限要到,上官逼迫更甚,窑民苦不堪言,无奈之下,一窑工纵身跃入窑炉,以表抗议,不想就此无意烧造出了瓷器,令旁人得以避祸。窑民为表纪念,将他尊为窑神,此后时常祭拜,以表对他的敬意和缅怀。此便是窑神来历,想来大家比我知道得更清楚。”
锦娘目光看向众人,扫过一张张的脸庞。
“窑神纵身跃入炉火,乃是抗议无道暴政,窑民尊他为神,为的是纪念和缅怀。本是天地间一件大仁大义的善举,今日在此,诸位为求自保,竟丧失人性,忍心要将不过六七岁的女孩推入窑炉活活烧死,试问,窑神倘若有灵,他怎会佑护此等恶举?窑神若为泥木,不改进方法,你们即便烧死了荷妞,也是自欺欺人,龙缸依旧难以烧造成功,不过白白让田家父女骨肉分离,造下一桩恶孽而已!”
她声音清朗,抑扬顿挫,随了风声,字字送入众人之耳。一时间,偌大的空地上鸦雀无声,竟无人能够反驳。
田十三怔怔望着锦娘,扭头看一眼仍被裴小虎紧紧护住的荷妞,肩膀渐渐颤抖起来,忽然噗通一声朝着周围之人下跪,流泪道:“众位,田十三自数年前来到这里,承蒙大家抬举才有今天。田十三向诸位求告,恳请饶了我的女儿。我会尽我所能烧好这炉龙缸的。倘若有差错,到时候,由我一力承担,与诸位毫无相干!”说罢不住磕头,额头被地上石子磕破,很快血痕斑斑,他却浑然未觉,依旧不停磕头。
锦娘过去,将他从地上一把拖了起来,道:“你不欠他们,磕什么头!”说完扭脸道:“刘公公,宋大人,我与田十三合作,必定能在限期前烧出龙缸!恳请予以准许。再耽误下去,到时候真就难以交差了。”
刘公公左右摇摆,再次看向宋司南。
宋司南注视着锦娘,缓缓道:“齐氏,你真想好了所有后果,一力揽下这件事,到时候无怨无悔?”
锦娘对上了他的目光,平静地道:“无怨无悔。”
一边的张老爷见状,不禁焦急起来。
打死他也难以相信,这个齐锦娘真能烧出合用的龙缸。比较起来,他更愿意相信风水师说的活人祭窑之法。慌忙嚷道:“刘公公,宋大人,千万别信她胡言乱语!她一个女子怎可烧窑?这是大大的不敬!”
原来窑业行帮里,还有个规矩,烧作之时,女人不可靠近窑炉,否则便是犯了忌讳,被视为对窑神的不敬。
锦娘瞥他一眼,冷冷道:“方才你们要拿荷妞投窑,怎又不犯这忌讳了?”
张老爷一时语塞,脸涨得通红,顿着拐杖嚷道:“你这齐家刁妇!莫非是你娘家派你来,成心来捣乱,好借机打压我张家不成?”
锦娘懒怠多说,冷笑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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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督造,咱家初来乍到,奉了上命,只知道要限期送龙缸到泰安,对别的却不十分知晓。你是本地督造,自然比我清楚。你瞧该当如何?”
刘公公朝着宋司南靠过去些,低声问道。
宋司南瞥他一眼,见他说话时脸上带笑,目光却漂浮不定,心中了然——事到临头,他便缩头让自己做决断。到时候,如果诸事顺利,他自然有功。万一不成,也可以推到自己身上。
宋司南沉吟片刻,再次看向齐锦娘,恰对上了她投来的目光。
她的眼睛清亮异常,此刻正紧紧地盯着自己,目光里透出无比自信。
宋司南和她对视片刻后,蓦地收回目光,对着刘公公,低声道:“准了她的话吧。”
刘公公狡狯一笑,又故意皱眉道:“若是到时万一……”
“到时万一不成,由我向内务请罪,后果宋某一力承当。”
“有你这话就成,只是,并非我不信你,而是你也晓得,这齐氏并非御窑厂的人,若照你建议准她去烧龙缸,咱家便也与你一道担了大风险。这空口无凭的……”
宋司南微微一笑,道:“公公放心。回去后,宋某便与公公立据为证。”
刘公公点头,跟着立刻站了起来,指着张老爷痛骂道:“你这糊涂的老东西!欺咱家初来乍到,差点蒙蔽了咱家!方才这齐氏说的没错,龙缸乃圣人甲子大寿的祭天吉器,怎可用这伤害人命的法子烧造?你张家无能在先,又居心险恶,这是要置圣人于何地?”
张老爷大吃一惊,万万没有想到,情势竟突然大变。见刘公公如此痛骂,吓得慌忙下跪,连连告饶。
刘公公哼了声,不再理会他,转而看向锦娘道:“齐氏,上天有好生之德。你今日既出面揽下这事,咱家便也准了。望你务必在限期前烧出龙缸,否则到时候,一个一个,谁也逃脱不了干系!”
这话一出,全场再次嗡嗡声起,众人惊疑不定的议论声中,锦娘行礼致谢,道:“多谢刘公公成全,民女定会竭尽全力,不负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