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爷心里对裴小虎恨得是牙根咬咬,偏又拿他无可奈何。正对峙着的时候,忽见另头人群涌动,分开条道,现出了个人影,眼睛一亮,忙指着道:“田十三来了!让他自己跟你说!”
田十三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肩宽手长,骨架突出,四方脸膛,因为常年靠近窑火,面皮干裂焦黄,犹如干涸缺水的一块地皮。
他本是外地人,几年前逃灾,带着女儿荷妞来到了这里。因为祖传一手出众的烧瓷技艺,很快便在众多窑工中脱颖而出,被张家提拔成窑厂的二把手。
张老爷给了他饭吃,赏识提拔了他,他对张家感激不尽。在此之前,他唯一的念头就是好好替张家做事,报答张老爷的知遇之恩。万万也没有想到,就在裴道通因病退出,他独自肩负所有人的希望,殚精竭虑想要怎么烧好这最后一炉龙缸的时候,几乎就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之下,他和他的女儿荷妞就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祭祀窑神,这是一件异常神圣的事。在他的心底里,对此也是深信不疑的。
但是作为一个父亲,他如何舍得将自己的亲骨肉推入窑炉?
倘若可以,他宁愿自己纵身一跃。
只是这几日来,主家百般求告,刘太监严厉威胁,这些倒罢了,更叫他无法面对的,还是来自于周围那些与他曾一道共事的匠作们的巨大压力。
一边是关系到窑厂上下成百上千人以及他们身后整个家庭的福祸,一边是自己女儿那一条显得异常微不足道的命。
田十三心里十分清楚,他已经被架上了刑台,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片刻之前,就在所有人都聚集在灵祠观看祭祀的时候,这个向来坚强的汉子,跪在那座他日夜守候仿佛已经融入骨血的窑炉前,流下泪水。
泪水流淌过他干枯的面皮,浸润他常年起着燥皮的双唇。
他终于知道了,原来人的眼泪,又咸又涩。
就在这时候,在裴小虎家作坊里做事的王大个跑了过来,告诉他出了意外。
裴小虎忽然现身,从台架上抱走了荷妞。
田十三心跳如雷。
他做梦也没想到,就在自己这个父亲都退缩了的时候,竟然还会有人不惜犯了众怒地去保护自己的女儿。
他擦掉眼泪,起身跑了过去。
见到女儿瘦小的身子被裴小虎抱在怀里,与边上十几个张家壮丁对峙的场面时,他的胸腔发热,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田十三!快叫裴小虎放下你女儿,我就不跟他计较,否则,耽误了祭窑,到时候你也晓得后果!”
张老爷上前,对着田十三大声吼道。
“爹!”
荷妞看见父亲,颤声叫他。睫毛被泪花打湿未干的一双明亮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欢喜,却又带了点犹疑般的恐惧。
田十三不敢去看女儿的眼睛。犹如簸箕般的一双粗手紧紧捏在了一起,对着裴小虎艰难地说道:“小虎……叔感激你,只是……”
他说不下了,扭了过脸。
“田十三,快给我讲清楚!”张老爷催促,“你要是改主意,就算刘公公放过你,这里的人也不会放过你!”
田十三浑身颤抖,闭上了眼睛,“小虎,放下荷妞罢!这都是命!”
“爹——”
荷妞颤声又叫了一句。瘦弱身子在裴小虎的臂里缩成一团,更加紧地抱住了他的脖颈。
“听见没有?快给我放下人!”张老爷厉声大吼。
裴小虎哼了声,抱着荷妞,转身就走,前路却被人群挡住。
没有人给他让路,反而挤得更紧,肩并肩,胳膊压着胳膊,成了四面的人墙。
无数道目光盯着他和他臂弯里的荷妞,目光里充满不满之意。
“小虎,别糊涂!触怒了窑神,大家伙就算这次大难不死,往后靠什么吃饭?”
裴六阿公颤巍巍地说道。
“是啊是啊——”
边上人纷纷跟着附和。
裴小虎怒吼一声:“都给我让开!否则休怪我翻脸不认人!”
“你要带她走,先把我打死!”
六阿公凛然说道,朝前走了一步。
张老爷见状冷笑:“裴小虎,就算你此刻得逞,你也得罪了全城,且瞧你往后如何收场!”
裴小虎朝前迈进,众人非但不让,反而纷纷挤压过来,场面眼见就要失控的时候,锦娘终于赶到,和石头一道推开人群,奋力终于挤到了前头,见荷妞安然无恙,正被裴小虎带在身边时,终于松了口气。
只是这口气还没透完,又见裴小虎手提棍棒,一脸怒容似要开路,人群却不肯放行,喧嚣一片,眼见就要起冲突了,心口倏地提了起来,立刻冲了过去,伸手挡在裴小虎和众人的中间,大声道:“大家静一静,听我说一句!”
她这样突然现身,所有人都觉意外。人群中的潮涌渐渐平息,喧嚣也慢慢安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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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女子又是谁?”
刘公公见情况又有变,站起来垫着脚尖看了看,随即一脸气恼地问身边的宋司南。
宋司南望着远处的那个身影,凝神了片刻后,淡淡道:“齐氏,裴小虎的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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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老爷见一貌美年轻妇人出现,晓得她应是裴小虎新娶的老婆,忙道:“你便是裴小虎的媳妇吧?你男人闯了弥天大祸还不自知。你要是明理,赶紧叫他放下人。我张某大人大量,看在同是一县之人的份上,不和他计较这许多!”
裴小虎横下了一条心,今天无论如何也不会坐视荷妞被投进窑炉祭窑,所以众人阻拦,脾气上来,正打算强行闯出去时,忽见锦娘出现,起先吃惊过后,忙拉她到自己身边,低声道:“你什么时候回的家?怎的来这里了?你快先回去。等下万一打起来,人多手杂的,我怕我照顾不到你。”
锦娘摇了摇头,示意他放下荷妞。
裴小虎一愣,随即蹙眉,“难道你也眼睁睁要看着荷妞被烧死?”
“我和你一样,是来救她的。”
锦娘看了下四周一双双充满敌意的眼睛,低声道,“但是你这法子不行。倘若强行带着荷妞这样闯了出去,往后咱们在钧县也就没有立足之地了。所有人都会拿咱们当敌人。”
“管不了这许多了!”裴小虎恨恨道,“这些人委实可恨。为了求个自保,竟然逼迫田十三把女儿投窑烧死!简直猪狗不如!”
锦娘低声道:“你一个人的话,自然不用管这许多。我倒也无妨,跟你随便去哪儿都成。但还有你娘呢?她一把年纪了,她怎么办?”
裴小虎一怔,看了眼仰头望着自己、脸色苍白的荷妞,踌躇道:“那……怎么办?难道眼睁睁看着荷妞……”
他还没说完,荷妞两个小肩膀便瑟缩了一下,眼泪再次夺眶而出,抽噎道:“小虎叔……三婶婶……我爹都没办法……你们别管我了……”
锦娘叹了口气,摸了摸她头发以示安抚,随即道:“小虎,你别冲动。我来试试。让我和他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