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窑厂沿着城西外的山边而建。堆料场、晾场、窑房、画室、仓库,划分整齐,占地广阔。
窑厂的东南,有座佑陶灵祠。每逢开窑烧造重要瓷器之前,把桩必会带领自己的一众徒子徒孙到此焚香烧烛、杀鸡放炮,祭祀窑神,场面热闹非常。
但此刻,这里的气氛,却与平日大不相同。
灵祠匾额上方悬挂红彩,空地摆出一张方桌,上面五牲具备,插烛点香。边上是个台架,荷妞一身大红衣裳,正被绑在台架上,脸上涂了红红胭脂,打扮得仿佛一个假人,嘴里被塞了块布。
她似乎被吓傻了,睁大眼睛看着头顶天空,一动不动,眼神茫然而恐惧。
灵祠周围,聚了至少有上千人,密密麻麻全是人头,气氛却异常肃穆,除了方桌前神汉喃喃祝祷时手中铜铃摇动发出的声音,竟连一丝哗声也听不到。除了窑厂作匠、闻讯而来的旁人,内务府刘公公、瓷厂督造宋司南以及张老爷等人全都来了。唯独不见田十三。
那神汉头上扎了圈稻草,脸上抹红擦绿,烧着纸钱,闭目手拿铜铃绕场游走,突然睁大眼睛,手指荷妞诵念:“丁字虎、八字龙,青龙白虎来护佑,风火仙师显德功。吉时已到,速速上路!”
念完之后,早有人点了鞭炮,噼啪声中,红色纸衣漫天飞舞,四个壮汉抬起绑了荷妞的台架,往烧窑作坊而去。
荷妞开始挣扎,但手脚俱被麻绳紧紧捆住,徒劳无功后,扭头看向对面那一张张的脸。
那些人的脸,大多数她都认识,她叫他们张叔、李伯、王婶……他们之前对她都很好,但是现在,他们却仿佛不认识她了,一个个只那样盯着她看,任由她无助挣扎,表情漠然而平静——就算有人脸上露出同情怜悯之色,但是一旦对上她求助的目光,也会立刻惶恐地低下头去,或者僵硬地扭开脸。
还有她的父亲。
就连她的父亲,这时候也不在她的身边。任由她被人这样绑着,嘴里塞着东西,抬送往那个可怕的地方。
她知道自己就快死了,会被送进那座起着熊熊火焰的窑炉里,然后活活烧死。
荷妞的眼睛里,开始涌出大颗大颗的眼泪,神情无助而恐惧。
忽然,她仿佛看到了那天晚上遇到的那个宋大人。
他远远地坐在那里,仿佛正在看着自己。
其实,之前她也只在窑厂里见到过他一次而已,并且觉得他威严而不可亲近。但是想起那天晚上三婶送自己回家路上遇到他,他对自己说话时的那种温和口气,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又生出了求助的念头。
她拼命地看向他,拼命挣扎,希望他能帮帮自己,但是下一秒,她的眼睛就被泪水模糊掉,根本看不到他了。
荷妞绝望地哭泣了起来。
正在这时,她的耳畔忽然传来一声怒吼。她看了过去。泪眼朦胧中,看到她的小虎叔正用力推开围观的人墙,朝自己这边飞奔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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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小虎从闸房回来,听到了要拿荷妞祭窑的消息,立刻赶了过来,这才赶到,奋力推开人群入内,挡住了台架的去路。
抬着台架的四个汉子仿佛被吓了一跳,停了下来。
周围顿时嗡嗡声四起。围观人群被这突然变故给惊住,纷纷低声议论起来。
那边厢,刘公公张老爷等人也发现情况突变。刘公公不认得裴小虎,只见一年轻男子突然从人群中出来,挡住了台架,便皱了皱眉,问道:“这是谁?他想干什么?”
宋司南看了一眼,目光微微一闪,但并未开口,一旁的张老爷忙道:“这是本县闸房的一个闸役。公公稍安,草民这就去问个清楚。”说罢急忙朝那边走去。
张老爷到了近前,恼声道:“裴小虎,你要干什么?”
裴小虎满面怒容道:“只要我在,你们休想烧死荷妞!”
张老爷气得不轻,用力顿了顿手中拐杖,呵斥道:“胡闹!你当这是什么地方?内务府刘公公和宋大人都在,岂能容你撒野?快快给我退下!要是耽误了时辰,你吃罪得起?”
裴小虎恍若未闻,一把推开张老爷,跳上台架便去解荷妞身上的绳索,早有五六个张家壮丁围了上来阻拦,被裴小虎几下撂倒,很快就松了荷妞的绑,扯掉她嘴里的布头。
“小虎叔——”
荷妞泪流满面,朝他扑了过来。
裴小虎单手抱起她,飞脚一脚踢断台架一根抬木,接住握在手中,扫棍撂飞了几个再次扑来的壮丁。
“反了,这是反了!”
张老爷气得手脚发抖,“快来人,给我抓住他!”
很快,那几个壮丁又围了上来,却又忌惮裴小虎厉害,一时不敢扑过去。
裴小虎怒目圆睁,猛将手中棍棒顿地,厉声道:“你们当晓得我的本事!便是再来十个,我也不放在眼里。我且把话放在这里了,荷妞我是要带走的,谁敢上来阻拦,休怪我不客气了!”
张家壮丁面面相觑,只对峙着,一时也不敢靠近。
“大当家,要不要我叫兄弟过去?”
刘官斗见场面陷入了僵局,凑到宋司南耳畔,低声问道。
宋司南面无表情,淡淡道:“由他。”
刘官斗会意,立刻退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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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气急败坏的刘公公已经自己跑了过去,对着裴小虎怒指,尖着嗓门叱道:“你不过区区一个闸房贱役,竟也不自量力过来闹事!识相的,快把这女娃放下,否则,耽误了龙缸烧造,你全家便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裴小虎哼了声,根本不加理睬,转头就走。
“给我拦住他!”
张老爷大叫声中,又跑来了十几个人,团团把裴小虎围住,裴小虎怒目圆睁,放下荷妞,叮嘱她靠着自己,一阵棍风呼呼声中,那些人东倒西歪躺在了地上,或捧头,或捂脚,无不哎呦**。
刘公公惊得目瞪口呆,见裴小虎提着棍子杀气腾腾朝自己来,吓得慌忙后退,扭头朝着宋司南嚷道:“宋督造,快叫人来抓住他!”
刘官斗走了过去,一把扶住刘公公,架着他往后退,关切地道:“公公小心,万一被扫到了。我家大人来时,只带了我一人。我最最无用,上去了也不顶事。方才已经打发人去叫兄弟了。等等就到。”
张老爷瞧了出来,宋司南这是摆出不管事的姿态了。气恼异常。只也晓得他背景深厚,大有来头,便是心里不满,也是不敢有所表露。
他更晓得裴小虎,知他真犯了犟的话,这里的人,恐怕谁也难以拦阻,又担心耽误了时辰,只得忍住气,苦口婆心地劝道:“小虎啊,你跟我家儿子也是好友,怎的如此不给你叔脸面?叔也是被逼无奈啊!龙缸要是烧不出来,到时候整个御窑厂的人全都要吃罪。再说了,荷妞她爹也同意了,你一个外人跑过来闹,又算怎么回事?”
裴小虎冷冷道:“我跟你儿子的交情是一码事,要拿荷妞祭窑又是另码事。我不管田叔是怎么想的,总之有我在,谁也别想动她一根寒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