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娘大惊,上前夺过宋二娘手里的扫帚,丢到地上,厉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宋二娘只顾掉泪,石头抹了抹眼睛,很快便说出了原委。
原来事情的根源,还是张家御窑厂最近几个月一直在烧的那口龙缸。
龙缸体积庞大,内务府对它的要求又异常严格,因此烧制难度极大,即便是最富经验的窑匠和把桩,也罕有一次性烧制成功的。最近一次的龙缸烧造,还是三十年前的一次皇家宗庙祭祀所用。
和一般瓷器五六天便可烧制出炉不同,龙缸的整个烧制周期需要二十多天。因此那时候,御窑厂提前一年就开始烧制。当时的窑厂大把桩在烧坏了五六次后,逐渐总结出经验,终于在半年之后,成功烧出了通过内务府检验的龙缸,得以交差过关。
那会儿,裴道正还只是个学徒而已。如今三十年过去,当年他的那位师傅早已离世,他成为张家御窑厂的大把桩。论及别的瓷器,他自然能够熟稔烧制,但象龙缸这种特殊瓷件,平时没有内务府圣旨的话,即便是御窑厂,也绝对不敢私下烧造,因此这一回,即便是经验丰富的裴道正,也遭遇了他生平的第一大难关。
时间过于紧迫。
当时,内务府令是三月初下达的,要求五月底前送到泰安,除去路上最快十来天的运送时间,只剩一个半月。也就是说,最多只允许烧三次。否则,耽误了六月初的泰山祭天大典,这个罪责,没有人能承担得起。
裴道正亲眼目睹过自己师傅三十年前烧制龙缸的过程,深知不易。接到这个命令后,就开始食不下咽,夜不成寐,唯恐无法按时出缸。到时候别人会如何,他不确定,但他必获重罪。只是职责所在,作为张家御窑厂的大把桩,众目睽睽之下,他无法推卸责任。于是起初,也只能硬着头皮开始烧制,祈愿能顺利出炉。
但是事情,却在朝他最担心的方向发展。
内务府令下达后,没多久,内务府的一个管事太监刘公公也亲自抵达钧县监工检验。
第一次的烧制,虽然之前的每一道工序都精心完成,但最后过火出炉,却发现失败了。缸体釉层部分除了有剥块脱落的现象,表面还有大量针眼分布的缺陷,根本无法通过检验。
张家明华堂的老爷张洪林开始担心起来,于是令裴道正和二把桩田十三一起烧制。
田十三瓷技出众,尤其对于火候的掌控功夫,甚至隐隐要压过裴道正,这也是为什么,他作为一个外来人,短短几年就被提拔成御窑厂副把桩的缘故。
裴道正平日对田十三多有忌讳,但现在,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刻,自然不敢再托大。与田十三一道,彻夜反复检查坏样,分析失败原因,之后,两人于月前开始烧制第二炉。
龙缸属青花釉下彩,素胚成型后,由画师在素胚表面上画,接着上釉,最后入炉,以高温一次烧造而成,中间没有任何可以弥补的机会。
窑炉开始密闭上火后,裴道正和田十三几乎日夜轮流守在窑前,时刻察看火候。不知道是他之前太过劳累导致身体出了问题还是别的什么缘故,有回在取出窑炉中的照子察看烧成情况,第二天继续守着窑炉的时候,忽然晕厥倒地,被送回家后,一直高烧昏迷,根本就去不了窑厂,于是剩下的事,就都落到了田十三的头上。
数日之前,窑炉熄火,凉却后,龙缸出炉,但出炉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第一次的剥块脱落没有了,但釉层表面的针眼现象,却依旧十分明显。
刘公公当场判定次品,催促立刻再开始烧第三炉,扬言若是无法按时交差,耽误了泰山祭天,到时候,上从明华堂老爷张洪林,下到瓷厂的烧火工,一个也脱不了干系。
张老爷寝食不安,急得直跳脚,连嘴巴里都长满了燎泡。
前两炉龙缸烧造失败,现在只剩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机会了。倘若还是无法成功,往后别说和饶州齐家等别处的御窑再争高低,便是身家性命,怕也要难保了。眼见裴道正的病情非但不好,反而有越来越严重的趋势,连自己去了都认不出来了,怀疑他是早早见状不妙假意生病好逃避罪责,暗骂他无耻至极,没奈何,如今只能把希望全寄托到了田十三的身上,又被人提醒祭窑事宜。
这个“祭窑”,并非每次窑炉开火前的那场例行祭祀,而是将保有处子之身的未婚女孩投入窑炉烧死,以此来祭祀窑神,保佑能够顺利烧成窑中瓷器。
这个说法,不知是从哪朝哪**始的,但一直就这么流传了下来,时至今日,窑业者向来深信不疑。只毕竟损及人命,所以极少真的会拿活人去祭窑。
但这次,情况却是迫不得已。张老爷当即点头,重金请了风水师来察看。一番勘算过后,风水师道必须要用二月三十大建日出生的女孩祭祀窑神,方可保佑烧造成功。
张老爷当即命人不惜代价四处寻找符合条件的女孩。只是大建日出生的女孩本就少,时间紧,加上即便真有,谁家父母又舍得推自己的骨肉进窑炉被活活烧死?找了几天,无果之时,不知道是谁传出的消息,说田十三的女儿荷妞正是大建日出生的,符合条件。红了眼的张老爷顾不得别的了,急忙去找田十三。哀求、威胁,发动工匠一起向田十三施加压力,为了让他点头,已经无所不用极致。
田十三只得荷妞一个女儿,怎会同意把她交出来去祭窑?只是人情冷暖,往日一起做事的那些工匠,紧急关头为了自保,全无半点怜悯之心,见他迟迟不应,明面上虽没怎么样,背后却纷纷指责他自私自利,一时间田家父女成为众矢之的。这还不算,昨日张老爷又将刘太监给请了出来,以内务府之命勒令拿荷妞祭窑,否则便以逆上之罪论处。又有数百窑工齐齐朝田十三下跪,恳求他顾念大局,田十三当场呕血晕厥,苏醒之后,见众人依然跪地不起,悲痛难当,含泪默许了下来。
“……他们等下就要拿荷妞祭窑了!我要去救她!我娘却关着不让我去!三婶,求你快去救她呀!要不然她就真的没命了……”
石头嚎啕大哭了起来。
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不过走了这么些天,这里竟就发生了这么大的事。
“快带我过去!”
锦娘脸色大变,一把拉过石头,转身便往外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