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姑姑和姜令史从子兮那里脱身进来的时候,内堂早已没了刘启身影。而我心里却因着这突来的温柔,久久不能平静。连同身上的疲乏,好似也因着这温柔尽数褪去。
直至夜半交更,仍未觉有半点困倦之意。
待到自太子府的信儿传来之后,九姑姑随即拿起早备好的琉璃玉梳,伴着口中朗朗的吉话儿,一下一下,于我发上滑过。
“一梳不尽发尾,新人此生长久相偎。”
“二梳理清双鬓,从此家中亲和宁静。”
“三梳挽起额发,今起拜为孝悌媳妇。”
随着九姑姑话音落地,玉梳已从我额前离开,随即便是发上一紧,尔后眼帘顿开。那遮了我闺阁年华的额发已被悉数挽起。
接着则是姜令史上前,为我梳起余发,缀上一干发饰。一切尽了,方才将那象征了着尊贵的鎏金六毓凤冠为我冠上。
发上忽来的沉重,压得我有些失措。然而只是片刻,稍纵即逝。只因我知晓,纵使再沉重日后也有一人同我相伴相偎,携手共担。
“呀,我真是糊涂了。”喜娘握着眉笔的手俶尔停下,喜笑道,“快把莲子羹端上来给二姑娘。别真饿着了呵。”
“教仪姑姑不是不让进食吗?”原本因九姑姑一言骤起的喜意,顿时消散。
“莲子取个吉头,不碍事儿的。”姜令史自丫鬟手中接过莲子羹,奉于我眼前。见我不动,又起声道,“方才子兮姑娘说了,这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姑娘先用了,我二人待会子再回。”九姑姑笑罢,将手中眉笔放下。携着姜令史便往头走,口中念叨着,“殿下可是疼惜姑娘呢!”
九姑姑话音方落,我面上便是一阵灼热。还不待我驳言过去,九姑姑早已携着姜令史退出了屋内。
夜空布着繁星,外头亮着明灯。虽是半夜,仍旧通明。
大红的嫁衣映着眉间一点朱砂,于这灯火之下分外耀眼。九姑姑手中的青黛还在我眉上轻描,双耳上坠着的流苏也在我下颚微荡摩挲。我突然有些期待,期待着日后刘启是否也会为我拿起青黛,坠上耳铛。
“姑姑,让我自己描一下。”凤冠之上六毓流苏随着我的话音,微微颤动。映于铜镜之上,耀眼夺目。
柔荑接过青黛,尔后抚过细眉。
每一丝描绘,我都用尽温柔。恰似春日初阳,抚过满庭花香。
彼时,我竟有大胆的希冀。我盼着,我能以这一支青黛,以这一描眉。换得刘启于我这一生,独一无二的眉目点缀。
这一笔描得格外长久,外头的喜乐也响得分外的长久。好似想让我知晓,只此一生,于此一人,长长久久。
我双亲俱不在长安,是以绣着龙凤的盖头覆在凤冠之上时,我瞧见的,是彼时在长安我唯一的亲人,戴让。
戴让双眸如同贪杯之后的模样,些许微红。我想告诉自己是这通明的烛火灼了他的眼,但那简短的低沉却清楚的让我知晓,是我这身红衣,这段去路,惹了他的伤怀。
“日后无论好与不好,哥哥都在。”
大喜的日子,说半点不好的话儿都是要不得的。但我不怪戴让,因我晓得,这世间即便旁人要我万劫不复,他也是要我长久安乐的。
他不过,是有些担忧。毕竟这一步踏出,就是宫墙深锁。
身侧的不论是九姑姑还是姜令史,这番的送嫁情状自然见过许多。知晓如何的话,能散去这份离别之忧,“大人莫要多想,二姑娘福泽不浅。此去汉宫,上有太后疼着,下有宫娥婢子敬着,中间儿呢,还有咱们殿下护着。决计是半点儿委屈受不了的。大人就放着心罢!”
九姑姑着实句句落人心。不谈陛下皇后,不谈姬妾阖目。独独尊了太后,提了刘启。
戴让终究不是个见过狡诈的人,一句足以安心。
“如此去罢。别误了时辰。”
红纱遮了眼帘,我瞧不见戴让在说完这句话后,到底是笑还是喟叹。
九姑姑扶着我从内堂直到府门,迈过三栏三坎,听过九贺九吉。对于迎亲队伍和撵轿,我所知的尽数来自旁人的说道。
上衔金凤,下绕祥云。十丈红绸缠身。
八人抬轿,十二人开道。随侍宫娥婢子皆是十二。前有喜锣明路,后有喜乐不绝。
从奉常府起,一路行至未央宫前。算不得太远,但却着实费了不少时辰。
直至吉时前两刻,方才于承明殿前歇了撵轿。刘启是自太子府入承明,自然同我不在一时入殿。
盖头盖得极为严实,自殿外入殿短短几步,也走得我极为严谨,生怕出了半点差错。然而当那一双玄色宫靴落入我眼里时,我心下才算松了半分。
“承陛下言,责成薄氏女子入太子府掌事。尊为太子正妃。今初九,召天下,通晓未央长乐。”一声浑厚自殿内响起,满殿俱是安宁,连同喜乐,顿时缄默。
片刻之后,又起一声,“尊请太子妃聆皇后训诫。”
屈膝而下,恭敬一声,“叩请母后训诫。”
随后一干皆与教仪姑姑所讲无甚一二。于承明殿聆完训诫,得了太子妃印章宝册,随后便是同刘启一起入长信殿,叩太后,再度聆训诫。
这样一番下来,便是一个时辰无差。
刘启虽不用同平凡人家一般,需要陪坐宾客,但入金华殿礼贺大臣外戚却是少不得的。而我所需做的,倒是同一般新娘无甚一二,皆是独坐在新房内,待着刘启归来。
眼前除却喜色,还是喜色,我瞧不见自己的眉梢弯了几分,也瞧不见这殿内的大红足不足以染红整个长乐宫。我唯一还能见到的别样颜色,便是低眉三分,瞧着自己相扣的柔荑。
这空有喜乐萦绕的时辰,我想了许多,但却除了刘启还是刘启。
此时此刻,我不是大汉太子的妃,我仅仅只是刘启的妻。只是一个此生要同他携手白头的人,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