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四,丑时(01:00—03:00)
今夜无星也无月,漆黑阴云如冬日厚重的棉被般盖住了这天与地,俯视大地,一条火舌长龙的队伍,却显得十分醒目。
“快点快点,拿柴火的赶紧的,跟上!!”乐山满头大汗,身后背着一篓子干柴,一只手举着火把,还不断朝着身后的队伍招呼,“都麻利点,不过是两三个时辰的活儿,每个人都有一吊钱,都给我加把劲儿!!”
“大爷您放心,这些都是山上的老猎户,保证你要的干柴在太阳升起前全部给您搬过来!”
“赶紧的,在城门关闭前都给我进去!”乐山急促地喊着。
身后的猎户一个接一个的进城。都是靠山吃山的汉子,一个个脚步飞快,力大如牛,背着一大篓子干柴走十几里山路连口大气都不喘的,更何况往日只能买到一百文的干柴,此时竟然能卖出一千文的高价。虽然对方要的急,且还是大半夜的来的,但这一吊钱够山中一家五口人过三个月的日子了。只等今夜平安将这些干柴送进城中,还能趁着早上空闲买罐子盐巴回去,山里人家倒不缺多少肉,盐却是个稀罕物,此外还能给家里的孩子们带几块甜嘴的。
没有响亮的号子,队伍沉默前行。
城门上,顾秋澜凭栏而望,长发被夜风吹起,似与那浓的化不开的夜色浓成了一体。妙妙坐在城墙上愉悦地摇晃着垂在半空中的双腿,嘴里哼着小调,丝毫没有察觉自己现在的坐姿极其危险。
“老大,那几个人也太不经打了,连我打不过哦。”
顾秋澜嘿嘿一笑,揉着妙妙的发顶:“那都是些敬酒不吃吃罚酒的家伙。”
妙妙捂着头,用力往里一跳,努力逃脱顾秋澜的魔掌,一边跑一边嚷着:“他们为什么不认孙大人的文书?我看了那文书哦,孙大人的语气可好了,就是让他们在今夜子时后大开城门待丑时一过就关上。这么简单的事儿他们都不答应……。”非要让顾秋澜出手,这不是找死么。妙妙不能理解为什么总有一些人喜欢死在老大手里,难道被老大揍一顿会显得开心些吗?
顾秋澜盯着城楼下大部队都已全部进了城,不由勾起一个大大的笑容。孙久望是文官,守城的只认城防将军或许州知府的文书,奈何这许州城防将军和许州知府连着亲,自然不能惊动。不过孙久望已经给隔壁宁州将军写了公文,没有圣上旨意跨州调兵,孙久望这次也是豁出去了。毕竟,许州兵通通不能信!
秦慕川目视远方,周围之人脚步匆匆,显得他颇为孤单。
巧云从屋顶上跳下,静静道:“现在你应该担心孙大人才是,那个人……还需要担心吗?”
秦慕川似被看穿了心思般有些尴尬地咳嗽了声。
“顾秋澜下手没有轻重,万一将城楼那几个士兵给打死了,到时候担责任的可是孙大人。毕竟,孙大人的文书是让顾秋澜带去的。”
“不会的。”秦慕川也不知自己是哪里来的自信,“她自有分寸。”
“是么。”巧云依旧面无表情,突然一道整齐的脚步声渐近,巧云顿时眯起了眼,手中长剑出缓缓鞘,秦慕川刚一回头,却已不见巧云踪影。黑骑卫是黑夜的影子,没有人能在黑夜里找到他们。
乐山正要喊一声,只觉得身后一凉,一个冰冷的声音自耳边响起:“来的还不算晚。”
乐山:……妈呀!!
巧云哼了声,护卫这活儿真无聊。收了长剑,一个转身,又消失了。
乐山被她吓得差点尿裤子,看见秦慕川站在前方,如见到亲娘一样的扑了过去,哭道:“少爷,少爷,都来了!!这些干柴绝对够烧了!”
直到亲眼见到他身后的队伍,秦慕川终于略略松了一口气。
八月十四,卯时(05:00—07:00)
山里的汉子们已经全部出了城,而城里熟睡的百姓没有几个人发现这场深夜沉默的忙碌。此时天色还有些暗,却已经微微泛白了。
“许州将军来了。”顾秋澜望着不远处被马蹄翻起的滚滚尘烟,不由蹙了眉。
妙妙也有些苦恼:“难道庄妈妈的药没起作用?”
“还是有些用的,不然人不会只有一队。”顾秋澜脸色不善,似乎想到了自己以前的经历。——庄妈妈牌泻药,量大管饱,毫无副作用。想要减肥吗?那就用庄妈妈牌泻药吧,想要逃学吗?那就用庄妈妈牌泻药吧!
“只有一个晚上的时间,就算庄妈妈是神仙,也变不出那么多的药,更何况还要下进他们的食物中。如今只有这一队来,已经很了不起了!”顾秋澜顺手一指:“瞧,孙大人来了。剩下的就交给孙大人了,妙妙,咱们走!”
拉了一晚上肚子的许州将军脸上非常难看,刚从茅厕出来,又得知城门被人深夜大开,来的人拿的是孙久望的文书!孙久望算个什么玩意儿,他那文书连擦屁股都嫌硬!
“孙大人,您这是要造反吗?”许州将军跨刀大步走到孙久身前,一身盔甲,凶神恶煞!
“明日就是州试了。”孙大人和气道,“州试后想来贡院也该忙碌起来,本官第一次来这江南之地,所以就想提前带点儿土特产回去。京城里亲戚多,便买的多了一点,又不愿扰民,只能让他们深夜进城了。”
许州将军拳头握着咯吱作响,这谎话撒的真是有够敷衍!
“孙大人,得罪了!”许州将军可没有马知府那么多的话,顿时命令道,“没有本将军和知府大人的文书,擅自打开城门者,一律按通敌罪论处!来人,跟本将拿下!”
“住手!”马啸声划破天际。看到来人,孙久望大喜——宁州将军!!
许州将军大怒:“方魁,你竟敢跨州行兵!”
宁州将军方魁抬手遥祝:“许州官兵勾结祸乱新科,本将军替圣上分忧,将许州官兵全部押解进牢,今年新科由宁州官兵代为看守!”
“你——”
许州将军愤怒地看着方魁身后五百精兵,这都是在江南平定江中水鬼的战兵,各个身经百战,哪里是他身后这些普通官兵能够抵挡的。而自己的亲卫营,不少将士昨夜纷纷拉肚子,此时毫无战斗力可言。其他营地士兵倒是安然无恙,可那些兵相隔太远,一时间无法调入许州城内。
八月十四,巳时(09:00—11:00)
马知府正在府衙内用早饭,师爷突然而来,附耳低语了一会儿。被筷子夹着的小笼包掉落在地,滚了一身灰尘。
刚要出门,大门口站着两个宁州兵。马知府怒道:“这是怎么回事!”
孙久望从旁踱步出来,手中一道明黄圣旨,马知府一愣,顾不得其他,赶紧跪下。
“着礼部侍郎孙久望为江南科考监督巡阅使,全权负责江南科考一事,并赐便宜行事之权,钦赐!”
半响,马知府抬头:“就算圣旨如是说,但江南科考和宁州官兵又有何关系?!”
孙久望笑了笑,虚手将马知府从地上扶起:“许州官差负责看守考场,但据本官得知,此番州试有不少学子与许州兵沾亲带故。之前已经出了那册子的事儿,还是谨慎为好,想必宁州水兵是不会协助许州的学子舞弊的!”
“那便去贡院守着吧!如此站在我知府衙门大门口,孙大人是将本官当做犯人了吗?!”马知府咬牙切齿,一张脸气的铁青。
正说着,一个参与本次州试阅卷的许州督学的轿子从知府衙门口经过,那轿子里的人大声嚷道:“你们这群土匪,竟敢对本官无礼!!本官要上折子!!”
“慢着!”马知府匆匆走上去,不由一愣:“钱大人?”
钱督学气的吹胡子瞪眼:“老朽家里一早便闯进这些匪徒,知府大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孙久望踱步过来,笑呵呵道:“钱督学莫要动怒,此番也是为了州试的公允,不得已而为之。如今是已时三刻,今夜子时,贡院便要大开龙门。在此期间这数个时辰,若是有学子登了阅卷督学的门,到时候传出去,便是十张嘴也说不清,人言可畏啊。所以本官便决定,让众督学们提前前去贡院,以示州试清廉之风!”
一番话堵得两位大人哑口无言。孙久望脑中不由回想起秦慕川的话——“虽然不知是何人将册子之事给捅了出来,但可以肯定的事那群人定然还有别的法子。那些个许州当地督学怕是没几个是干净的,今天乃州试前最后一天,十分关键,咱们要先下手为强,将他们放在眼皮子底下最为妥当。”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离子时还差一个多时辰,但此刻贡院外已经人头攒动。在看到贡院门前身上褂子写着水字的官差后,马世鸿不由抖抖索索地咽下口水。
管家低声道:“少爷别怕,就按老爷说的做,一切都妥当了。”
马世鸿苦着一张脸:“可今天一早伯父就被他们给带走了啊,这……这该如何是好?”
“哼,雕虫小技而已。”管家道,“少也不必担心,这群人闹的越大,最后摔的也就越惨!”
人群中几个鬼鬼祟祟的学子也都跟马世鸿一样,心中忐忑不安。自从有了考试以来,舞弊之法便层出不穷。可一想到不能对读书人无礼这一条,那些人倒也是有恃无恐,略略生出了些胆气——那些藏在各种隐秘处的纸条都是安全的。
孙久望看着漏钟,还有一个时辰了。顿时走到贡院台上,大声道:“诸位——”
场面顿时一静。
“子时龙门即开。今年新科乃是为朝廷为取贤纳能,诸位十年寒窗苦读,皆再此举。所以过龙门前,需除污纳垢,以虔诚之态迎接朝廷新科!”
话音刚落,众学子一愣。——这,这是个什么意思?!
“就是洗澡啦!”秦慕川抱着手臂,看着热气腾腾的木桶,而灶里干柴此刻烧的正旺。
——将你们这群混蛋扒个精光,什么身上写着小字儿的,衣服里鞋子里藏着小纸条的,若还能将这些换七八糟的玩意儿带进考场,老子就算你们厉害!
“诸位想必也知道,一旦进了贡院,今后三天皆不得踏出一步!贡院乃朝廷所建庄重之地,学子入贡院与官吏上朝一样,皆要正衣冠!”
将还没取得功名的学子说的跟朝廷官吏一样,这感染力让不少学子摩拳擦掌。僧人拜佛都要沐浴更衣,学子如此科考神圣之事,焚香沐浴当然也是可以接受的!
但还有一部分学子和他们的书童都惊呆了——怎么办,现在跑还来得及吗?
马世鸿倒是长舒一口气。幸好,伯父早就将夹带这一法子给摒弃了!看着几个被抓住的考生,马世鸿默默跟着人群一道前行。心道,沐浴之后,应该就不会再有问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