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乙歌所想倒也没错,梁琛确实只受了些皮外伤,歇了一宿,次日全身有些酸疼,其余别无大碍。
但那份屈辱,久久不去。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悬在半空,浑身有如被束缚,连一点点挣扎的余地也没有。桑乙歌的眼里,他只是蝼蚁。桑乙歌没有伤他,却让他受了很深、很深的伤。
那天他去打扫,推那少年房门时,心底恨意涌动。
然而少年不在。非但人不在,房间纹丝未变过,连镇纸也还在门边扔着,少年似乎一夜未归。
梁琛微觉困惑,又忍着满心不适,依旧将房间打扫干净了。
第三天,推开房间,是昨天打扫干净的模样,梁琛怔了许久,好生不习惯。
再一日,梁琛的气终于消了些,桑乙歌依然不在。
他一左一右的两个房间,仍每日弄脏,却也没有那么脏了。
没有桑乙歌的日子,确实挺好。
可惜,桑乙歌很快又回来了。每次梁琛踏入他的房间,看见他留下的种种痕迹,就会想起那日在这里的遭遇,胸中有一股异样涌动,起初是怒气,后来转变成一种坚定。
他要修行,终有一日,他要超过桑乙歌!
梁琛的身体里完全没有真元,但他却依然怀着这样的自信。
那不是妄想,他深信,因为他曾经感受到神力的存在,无比清晰、无比深刻,迄今每当他回想起来,都能看到那令他震撼不已的景象。
他绝非突发奇想才执意修行,正是神力将这个念头烙印在了他的脑海深处。
所以他绝不肯相信自己体内完全没有真元,他确信真元一定存在,只是深深埋藏在某个连灵石也无法感应到的角落里,等待着有朝一日被激发出来!
眼下他的修行只是翻来覆去读那本《入神通识》。梁琛没有真元,可他也有长处,比如他天生神力,比如他记性奇佳,当他读到第三遍,已经能够完全背诵下来。
他还是继续读,一时之间,也没有别的事可做。
有时他会想起那日救他的人,他知道那人将他送回了住处,却始终连那人的影子都没有看到。只是那人絮絮叨叨的,声音听来似乎……有些耳熟。
正想着,他又听见了那声音:“你整天读这本书,到底读懂了多少?”
梁琛起初以为幻听,接着跳起来四处张望。
那人咳了几声,道:“别找了,我确实在,只是你看不见我。”
梁琛好奇,“为什么?”
那人没好气道:“该问的不问,不该问的瞎问,为什么?等你修炼到我这境界自然就明白了。”
梁琛连忙问:“什么是该问的?”
“真够笨的。”
那人语气无可奈何,顿了顿,开始循循善诱:“你看一般孩子遇到像我这么神秘的人物,应该先问问:您是不是神仙哪?”
“可是,这世上并无神仙。”梁琛认真道。
一片静默。
梁琛有些担心那人生气,连忙诚恳地补充说:“您救我时说过您是天教中人,如果是天教教士,那与神仙也相差无几吧。”
那人顿时又高兴了,嘿嘿嘿笑了几声道:“还好,也有会说话的时候。某人说得没错,你这孩子还挺有趣的。”
某人?梁琛心里一动,想到一个人,却不知该不该问。
那人又道:“说说吧,你为什么非要修行?”
这答案萦绕在梁琛心底已久,无需多想,脱口而出:“因为神力在召唤我。”
那人“喷”的大笑,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神、神力在召唤你……哈哈哈哈……你这孩子果然有趣,连辛九枢都说不出这么好玩的话来。”
辛九枢?梁琛大吃一惊,“您认识辛九枢?”
那人突然沉默,良久,重重叹了口气道:“我倒宁可不认识,那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小混帐!”
梁琛不作声,憋了许久,结结巴巴地说:“您、您怎么能这么说辛、辛长老呢?”
那人“哼”了声:“原来又是一个盲目崇拜他的无知孩子。”
梁琛出世时,辛九枢已经死了,他已经成了人们口口相传的神,他做过的事已经成了神话。梁琛和五洲大多数孩子一样,都是听着神话长大的,他当然崇拜辛九枢,连半点怀疑也没有。那名字就像圣殿的光柱,无论在哪个角落里,都让人仰视。
所以那人的话真是刺耳得紧。
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想了想,站起身问:“您在哪个方位?”
那人大为警觉:“干什么?”
梁琛道:“您救了我,我还没有拜谢。”
那人许是愣了,过了会儿才客气:“区区小事,不必谢了。”
梁琛坚持:“救命之恩,要谢的。”
“虚头巴脑的……”
那人嘟囔着发牢骚,梁琛始终恭恭敬敬地等着,那人只好说:“算了算了,你要谢就谢吧,老夫也当得起你一拜。我就在你上面。”
梁琛恍然大悟道:“前辈,原来您在屋顶上。”
那人“嗯”了声,不耐烦道:“别罗嗦,要拜快拜。”
既然在上面,就无所谓方向了,梁琛便向西跪倒,一丝不苟地叩首拜谢。
等他站起身,那人又问:“兜了半天,最开始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你看这本书看了这么多天,到底看懂了多少?”
梁琛脸色黯然,道:“前辈,实不相瞒,第一遍看时,我以为懂了,第二遍看时,却又不懂,第三遍看时,或懂或不懂,到现在,我也没有把握懂了几分。”
那人没有说话。
梁琛又道:“何况,就算我看懂了,也不知该怎样开始修行。”
那人轻笑,“听说你的体内完全没有真元,开天辟地头一个零阶,是不是?”
“不是的。”梁琛正色道,“前辈,我的体内必定有真元,只是灵石无法感知到。”
那人又“喷”的笑了:“灵石无法感知到……小家伙还真敢说啊!来来来,老夫问你,何谓灵石?”
什么是灵石?答案在通识上写得清清楚楚,梁琛明白他的意思,十分不情愿地回答:“一切能感知真元的无生命物,都可谓之灵石。”
“还是的嘛,真元就是真元,世上只有一种真元,所谓灵石,就一定能感知真元,否则就不叫灵石。灵石感知不到,那就是没有。孩子,老老实实承认便是。真元少,运气不好,没有真元,运气特别不好。这世上多数人运气都不好,这很正常,又不丢人。”
“不是的。”梁琛依然如故,“前辈,我的体内必定有真元,因为……我曾经感应到神力。”
那人觉得一股强大的无力感扑面而来,接下来的嗤之以鼻都显得没精打采:“每天都有无数人不知看见什么幻象,就觉得自己感应到了神力,其实呢?就是发烧烧糊涂了。”
梁琛没有作声。
他很失望。
那人无意间说中了,感应到神力时,他确实在发烧。
他依然坚信他感应到的正是神力,却也知道了,如果诚实说出来会得到怎样的回答,他只好闭嘴。
那人继续道:“没有真元、感应不到神力有什么大不了的?也没有。其实天教有些法门,普通人也可以练练,成不了教士,对身体还是大有好处的。”
梁琛眼睛募地亮了,他忽然明白了那人的来意,惊喜得有些不可思议,声音都发颤了:“前辈您……您……您愿意教我吗?”
“咳咳。”那人清了清嗓子。
梁琛以为他要说话,便恭敬候着。
那人等了半天,才明白这少年根本没有领悟此刻应该多说几句好话的暗示,微恼:“你这小家伙,说让我教你我就教你,老夫是这么容易让人指使的人吗?”
梁琛很为难,“前辈,我现在没有束脩钱……”转念又道:“但是,我可以做工挣钱。”
那人更怒:“你不是还要做工还债的吗?”
“前辈,您怎么知道我要做工还债?”
“我……”那人噎住,随即更大声,“老夫怎会不知道?老夫无所不知!”
“是。”梁琛居然没笑,就这样认可了他的话,“前辈,债总是能还完的,而我还能做工很多年。”
那人郁闷,这少年还真是不懂得搭台阶,这台阶……咳,有比没有强吧,便道:“也罢,看你一片诚心,我就教教你……喂你干什么?!”
梁琛刚跪了一半,被吼得吓一跳,心想这还消问:“拜师呀。”
“不许拜师!拜师我就不教了。”
这是什么道理?
那人气哼哼道:“你拜了师,就成了老夫的私家弟子,老夫岂不就得管你一辈子?老夫这自由自在的日子还没过够,不找拖累。”
原来天教教规,只可一师一徒,徒弟不出师,师父就不能另行收徒,因此正式收徒极为谨慎,这种算“私”。好在,不正式拜师也能跟着学,天教学校的学生们大多数都没有专门的师父,那种算“公”。
那人的意思很明白,收了梁琛这徒弟,这辈子也别想出师了,所以坚决不收。
梁琛有点伤。
但是他听得出来,那人只是心直口快,想想看,灵石也感知不到真元,这话确实只有他自己能信,那人不信很正常,还肯教他已经不错了。
梁琛躬身到地:“前辈。”
那人便道:“有什么不懂?你问吧。”
梁琛道:“前辈,这么说话会不会太累?不如我到门房去找您当面请教吧。”
只听房顶上“哗啦啦”一阵响,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梁琛连忙跑出去,问:“前辈,您没事吧?”
张门房呲牙裂嘴从地上爬起来,一把揪住梁琛脖领子,怒道:“小子看不出来你居然还挺阴,敢耍我?你早知道我是谁了?”
梁琛还真有点儿不好意思,道:“其实我听过的声音便不会忘记。前辈您的声音,说实话还挺好认的。”
“靠!”张门房骂,“那你小子也不早说,害老夫装神弄鬼半天。”
“不是的,前辈。那天我昏昏沉沉的,听得不是太真,怕认错了,一开始没敢认。”梁琛挺诚实,“刚才多听了几句,才认定了。”
张门房张了张嘴,看着他不管说什么都认认真真的表情,无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