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乙歌很生气,他觉得叶长云可恶极了,黎漓可恶极了,那些围观的同门也可恶极了,他们肯定都在暗暗地嘲笑他。他毕竟才十五岁,在这个年纪,不甘心不服气是常态。他不甘心自己的神力比黎漓差一点,不甘心叶长云把这件事大声说出来,不甘心说他表达不甘心的方式很可笑。他还没意识到,他在生自己的气。
他回住宿楼去了,因为他现在什么人也不想见。
推开门,一个少年在他房间里,弯着腰正在干什么。听见动静之后,少年直起身回过来面对他。
桑乙歌看见一张沾了灰的面孔、一双明亮至极的眼睛、一脸安静的表情。
他愕然,过了会儿才又看见少年身上灰色衣裤和手上拿着的抹布。
桑乙歌终于想起来了,哦对,还有一个很烦人的杂役,原来就是他,原来就长这样。这个杂役也让桑乙歌很生气,但现在主要气的不是他。所以他没有理会,径直走进房间,命令:“你出去!”
梁琛也醒悟,房间主人回来了,原来就是他,原来就长这样。一脸冷漠的世家子模样,跟梁琛的想象还真差不多。他其实也一肚子郁闷,房间还是那样,这都多少天了?这几位少爷怎么还没玩厌呢?但他只是个杂役,主人发话让他出去他就只好出去。
走到门口,梁琛觉得机会终究难得,很小心地开了口:“那个……能不能……不要用浓墨在墙上画?别的都还好,就那个特别难擦。”
桑乙歌本来已经打算躺下去了,听见这话突然僵住,片刻,他猛转身:“你算什么东西?轮得到你来管我吗?!”
梁琛默然,心想这少年果然脾气差透了,确实,他没资格管,只好走。刚要转身,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迎面飞过来,躲已经来不及了,梁琛下意识伸手,把那东西接住。
来势太快,那东西狠狠砸进他手里,撞得整张手掌都生疼。
仔细一看,居然是个镇纸。
梁琛生气了。镇纸如果砸到头上,最轻也头破血流,砸重了可能给砸死。每天故意把房间弄乱,虽讨厌还可能只是恶作剧过头,可为了一句话就下这么重的手算什么?这也算天教弟子?
“你怎么能这样?”
桑乙歌愣了愣,他随手抓起旁边的东西扔了出去,以为是本书,没想到是镇纸。他还真就是发脾气乱扔,只想把这个讨厌的杂役赶走,并未想得太过分。否则,以他入神境八层的功力认真出手,这小杂役焉有命在?可这小杂役不明白其中道理,居然用责问的神情看着他。
桑乙歌感觉羞辱,这一下午他都在被羞辱,叶长云羞辱他、黎漓羞辱他、围观的同门羞辱他,现在居然连个杂役都在羞辱他。
太可恶了。
“什么怎么能这样?”桑乙歌冷笑,“怎么不能这样?”
他步步逼向梁琛,抬手在胸,手掌向前。
梁琛以为他要动手打人,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犹豫着要不要干脆先一拳打过去算了。
可是他错了,桑乙歌只是抬起了手,没有“打”他。
因为用不着。
梁琛突然发觉自己飞上了半空!视线里的景物在不停变化,他看见住宿楼变远了,方才站立的阳台变远了,阳台上的少年面无表情,冷冰冰的眼神仿佛望着一只小小飞虫,抬起的手微微一摆。
顿时,天旋地转。
桑乙歌勾勾嘴角,神情好像在说:明白了吧?在我的眼里你就只是小虫子!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有本事你反抗?
梁琛只觉四肢被一股极大的力量拉扯着,身体飞快地在半空翻滚,风擦着面颊而过,关节就像被刀割似的剧痛。他心里害怕极了,但,他就是不想让桑乙歌看出他害怕。桑乙歌想听他尖叫,想看他惊慌失措,想让他求饶。可他不,就不。
这是他唯一能做出的一点小小反抗。
连他自己都觉得这很无力。
但他仍在咬牙坚持,死死捏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肉里,用尽全身力气忍耐着。
桑乙歌稍停了片刻,打量梁琛的表情,不太满意,于是又微微一摆手。
这次,梁琛突然飞得更高!像块投石般直冲。几只乌鸦一面扇动翅膀避开,一面投来困惑鄙夷的眼神。是了,乌鸦都比他强。
一度他以为自己要被送进云里去了,可又募地顿住。
瞬间,他又掉了下来。
他明白,桑乙歌就是在玩。把房间故意弄脏是玩,把他扔来转去也是玩。以前马尾巷有个特别讨人嫌的熊孩子,整天揪猫尾巴扯猫胡子刮光猫毛,那只猫让他弄得惨不忍睹,他在旁边哈哈大笑。也不为什么,只因为他可以,他高兴。现在,梁琛就是那只猫。
他一直往下掉一直往下掉,越来越快,像这样摔到地上肯定摔成肉泥。
但桑乙歌并不想杀他,只是想玩他,死了还怎么玩?所以他掉到了树上。从那么高的地方,用那么快的速度掉下来,树枝就像鞭子狠狠抽着他的身体,树叶就像巴掌重重打在他的脸上。难以忍受的痛从身体各个角落冒出来,潮水般淹没了他,夺去了他的呼吸,但他还是咬着牙,死也不出声。
当他的身体第三次飞起来,他听见有人在叹气。
“还有完没完了?差不多就行了,别太过分。”
他的身体明明飞在半空,这声音却仿佛就在他耳边响起。
也在桑乙歌的耳边响起。
桑乙歌脸色骤变!
梁琛神志已经模糊了,即使清醒他也尚不明白其中厉害,桑乙歌却很清楚。
“什么人?”
那人笑,“问得蠢不蠢?我既然不露面,那就是不想让你知道我是谁。”
下一句话,桑乙歌就算想问也问不出来了,他只觉胸口一闷,仿佛有座大山兜头压下,又像有只巨手将他紧紧攥在掌心。他听见浑身骨骼咔咔作响,全要被捏碎似的,痛得他两眼发黑。
“滋味不好受吧?这算轻的。下次再让我撞见,就没这么客气了。真是的,现如今的孩子都像你这么混帐?我天教的前途可有点儿不妙,啧……”
那人还在唠叨,桑乙歌几欲昏厥,没有听清后面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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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身体一松,他跌落在地。
眼前还是发黑,过好一会儿,才看清景物。还好,还在校内。桑乙歌眯起眼睛看面前的青石小路,路尽头有座白墙屋瓦的小楼。那是……他心知不妙,待要跑,迟了。
有人从背后来,忽然停下脚步问:“桑乙歌,你怎会在此地?”
桑乙歌无奈,转过来躬身施礼:“明哲先生。”
周明哲身着炎袍,这分校之中只有校长翟远道和他着炎袍。
天教教士自天君而始分为九级,袍色各不相同:玄袍天君、玄袍赤带长老、朱袍掌御、绯袍正议、紫袍宣德、炎袍宣威、檀袍宣文、碧袍骁羽,第九级青袍无号。天教等级甚严,炎袍宣威教士定额只五百人,修为皆小成始境以上。周明哲修为已至小成上境,距入圣一步之遥,着炎袍其实委屈,来分校当风纪长更是委屈。
他生一张令人望而生畏的脸,更生一副得罪人的硬脾气,几度沉浮,得罪了一圈,被打发来做风纪长。这职位倒也适合他,平日一概不与师生往来,只管两只眼睛盯着,但凡谁犯了过错,无论师生都逃不过去,连校长也救不下来。
桑乙歌脸色发白,因为他还没缓过来,也因为他忽然意识到用神力对付那个小杂役后果会很严重。他刚才,太冲动。
周明哲看看他的神情,想起点什么:“你此刻应在上课?”
这也是过错,桑乙歌松口气,这过错小多了。看来刚才的事周明哲没有发觉,还好还好。
“是,弟子方才……有点闷。”
周明哲皱眉,道:“你知道这是什么过错吧?”
“是。”在周明哲面前,桑乙歌也十分老实,“弟子知错。”
“那你去冥思室待三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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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思三天不算太重的处罚。
但桑乙歌无法凝神。
他又想起那个小杂役来了。现在回想,当时确实有点过分了。桑乙歌不是真的混帐,他是真的任性,当然,任性本身也可算一种混帐。
反正也没真的伤着他,最多有点擦破皮,所以,桑乙歌也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
倒是那个人……他心里一寒。
桑乙歌不是梁琛,不是普通人,他身怀九阶真元,已近入神巅峰,他能感觉得到,当时那股神力有多么强大,强大到令自己就像个从未修行过的人,没有丝毫挣扎之力。
更可怕的是,那人无声无息就将自己弄过大半座山坡,丢在了周明哲面前。
周明哲是谁?小成上境,炎袍宣威教士。有人在他周遭运功,他居然没有觉察?难道、难道那个人已入圣境?但,大成境如今只有七个人,他们便是天教最强的七人。桑乙歌逐个想过去,终究摇了摇头。
那人不欲自己知道他的身份,莫非认识?莫非他就是校园中人?但绝不会是分校的老师,如果是他们不必隐藏身份。
我天教。
桑乙歌记得那个人的确说了这三个字。
那般修为,定是教中的显要人物,那般人物,居然悄无声息地隐藏在这里?越想,桑乙歌越觉得头疼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