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乙歌修习的第二套剑法叫做乙歌。他从来也不讳言,选择它仅仅只因为这个名字。桑乙歌用乙歌剑法,听起来就很有意思。至于剑法本身,没关系,无论剑法什么样他都能练好。他就是这么骄傲肆意,但,他也有骄傲肆意的资格。
和黎漓一样,他也是九阶。
九阶不像十阶那么罕有,但通常每年也只出一两个,甚至一个也没有。
天教弟子一经入门,便脱去了世俗身份,无论皇族亲贵,还是贩夫走卒之家,入了天教便只有天教弟子这一个身份。然而,幼时出身多多少少还是会影响一个人的气质。
东洲桑海,金玉满堂。
东洲最富有的四个家族,刚好姓桑海金玉,桑氏为首。
桑乙歌是桑家的宝贝。出一个被天教选中的孩子,尚且被王族看重,何况普通人?桑家很有钱,但也只是有钱,怎么能和天教比?桑家祖上出过一位见习教士,那都已经三千多年前的旧事了,桑家至今还挂在嘴边。现在,桑家又出了一位天才,还是一个九阶,桑家怎会不欣喜若狂?怎会不捧在掌心里?
桑乙歌知道自己多么受宠爱,可他根本不在意,甚至觉得很烦,在家的时候他只想着快点开始修行,虽然当时他还是个很小的孩子,但却已经下定了决心,既然他是九阶,那么就要达到九阶的成就,总有一天,他要达到入圣境。甚至,大圣境、大圆满境。
所以,乙歌剑法还是别的剑法都没关系,反正这套剑法也不会一直用下去,等进入坐照,就会重新修习新的剑法了。
入学的时候,桑乙歌得知当年新生里还有一个九阶,而且是个接近十阶的九阶。那之前的三年,五洲一个九阶都没有出生,在那年,却出生了两个,而且两人都进入了瑶南分校。
那是个女孩,眼睛很大,睫毛很长,脸蛋很甜,实在很可爱。可是,桑乙歌看到的不是一个可爱的女孩,他看到了一个对手。
从一开始,他就在和她比,也只有他能和她比。
他们已经比了十年,未来一年,他们应该都会考入总校,比试之路还很漫长。
桑乙歌从来没有动过这样的念头:如果黎漓不存在,那么他就能轻松不少。相反,他很高兴有这样一个对手,有了她,修行变得有意思多了。
虽然,他一点也不喜欢她本人。
修行之外,她很随和,与谁都能说得来,可她身上依然有些特别的东西,让人难以真正亲近。
偶然的机会,桑乙歌又发现了一个秘密,原来黎漓姓郦,不是黎。他恍然明白了黎漓身上特别的东西到底是什么,那是种贵气,是她与生俱来的气质。他当然也明白她为什么隐瞒,却不以为然,觉得多此一举。姓桑怎么样?姓郦又怎么样?与天教修行之路比起来,那都不算什么。
相交的第一剑,既不是焚天,也不是乙歌。
那是通明剑法第一式,就叫做初学式。
两人第一次交手时才五岁,刚刚只学会了这一式,从此,这一式就成了两人对练的固定开场。
初学式,顾名思义,就是为了教会幼徒一些最基本的事,譬如怎么持剑,譬如怎么感知、激发、引导神力。这剑就是简单一劈,就算天君临场示范,也还是简单一劈,只不过天君一剑,就算木剑,也足以地崩山裂。
这剑比拼的就是神力,没有任何取巧。
他们两人都已经达到入神八层,气剑初成,真要拿气剑比拼起来,削不平整座山,削半座总不在话下。弟子对练所用的木剑不是普通的木剑,而是用北海冰岛长寒木所制,乌漆漆毫不起眼,却坚韧如铁。更重要的是,长寒木能抵御神力,入神境的弟子手持长寒木剑,能发挥的真正的实力十分有限。
即使如此,两剑相交之时,神力的震荡依然让人心惊,对神力敏感的人,甚至隐隐看到了两人周身那如风过月色寒潭般层层卷起的涟漪,更有无数劲气如箭般射出!
半空,倦鸟飞过,受了惊吓般扑啦啦振翅四散,几根羽毛悠悠飘下。
未曾落地,竟也已碎成齑粉,点点颗颗,在阳光中飞旋。
真是太强了。众弟子在心中发出同一句感叹。
“真是看不下去了。”角落里有人发出另一句感叹,“到此为止吧!”
两人怔愣片刻,终究狠狠地瞪了对方一眼,悻悻收剑。
“这根本就不是比剑,说意气相争都太委婉,你俩根本是蛮牛斗力。”
唰唰唰,所有的目光都转向同一个角落,叶长云笼着手,慢吞吞地踱出来。
黎漓用力抿了抿嘴唇,没有作声。桑乙歌脸色发青,冷冷地看了叶长云一眼,从鼻子里哼了声,眼珠便转向另一角去了。
“你练焚天,平日与别人交手时你起手惯用‘天壤悬隔’,方才他出初学式,你若用那一剑,他已然败了。”又看桑乙歌,“你也一样,方才你起手便用‘长歌当啸’,她也败了。这都多简单的事儿,你们为什么不用呢?”
此番话一出,连黎漓的脸色也绿了。
叶长云刚来了半年,教授剑法,颇得爱戴。一则他性情不羁,最对少年胃口,二则他眼光极毒,本身功力不深,看别人的剑法却看得十分准,经过他指点的弟子,都在短时间内或多或少有了提升。所以,即使被说成“蛮牛斗力”,黎漓本来还挺虚心地打算好好聆听一下他的教诲,没想到,他居然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是啊,这是多简单的事儿,他们俩能不明白吗?
为什么不那么做?因为他们都有尊严。这也是多简单的道理,还需要解释吗?
从五岁开始,他们彼此就达成了默契,竞争的默契。以力拼开始,这是一种给对方的宣告,这也是他们给自己设下的底线:绝不会在对方的面前退让。换一招起手,确实能赢,可是却退让了,那简直就是偷袭,赢也赢得难看。
桑乙歌嗤嗤轻笑,毫不掩饰地表现不屑。
叶长云看着他,不紧不慢地说道:“这是比剑,不是比神力,如果真的用气剑比试神力,桑乙歌,你会输一线。”
输一线也是输,桑乙歌脸色更难看了,却终究没有否认。
黎漓的真元天赋毕竟比他高,虽然差距并未大到不可弥补,悟性、勤奋都可以弥补差距,问题在于,黎漓的悟性、勤奋也半点不比他差,因此现阶段,桑乙歌不得不承认,于神力的运用,黎漓要略胜一筹。
“所以嘛,你就是仗着长寒木剑能克制神力,趁着黎漓的力量也被削弱了,才和她比拼一下神力,请问这有什么意义?”
桑乙歌张了张嘴,回答不上来。
“你也一样。”叶长云望向黎漓,“单比神力,你会赢,就是木剑克制了神力,你也不会输在这一招上。单比剑法,你却未必会赢。若你是仗着自己不会输,长一长气势倒也罢了,问题是,你们俩出手之前明明都憋着一股气,不管不顾的第一剑,却将这股气卸去了一大半。这到底有什么意义?”
对练所在接近山顶,林木环绕,鸟鸣婉转,新入学的幼童念书声随风遥遥而来,衬托得周遭一片寂静。
黎漓和桑乙歌是同龄人中的翘楚,即使再往前推五年,他们依然是其中的佼佼者,他们的程度一直让同门仰慕不已,老师们对他俩自然也格外爱护一些,从来没有谁像叶长云这样出言刻薄。诸弟子默然在侧,有的心里快意,也有的感觉尴尬。
偏偏叶长云还意犹未尽,“蛮牛斗力之前,都会先拿前蹄刨两下地,呐,你们那一剑就是蛮牛刨地。这么无聊的事你们居然干了十年,真叫我无话可说。”
您还无话可说?您都说了这么半天了,众弟子齐齐腹诽,用同情的目光望着被损得体无完肤的两人,他们才是无话可说。
无言以对,因为仔细一回想,叶长云说的对。确实,这有什么意义?往好听里说是尊严,实则斗气,还斗得很无聊、很难看。前任剑法老师没有说,因为他看着他们长大的,小孩子嘛,难免胡闹。一斗十年,他们早斗成了习惯,忘了去想这对不对。
无言以对,可是自尊心伤了。
黎漓脸涨得通红,桑乙歌却是惨白。
他们都对自己期许甚高,互不相让还觉得自己挺酷,现在被人戳穿了回过头一看,原来是这么小孩子气这么可笑的事,他们很窘迫、很……生自己的气,可是说不出口,变成了一股难受的情绪。
黎漓僵立了一会儿,向叶长云躬身施礼,插回剑,转身下场,众弟子纷纷向两边让开,黎漓就那么头也不回地穿过人群,走了。
众弟子知道这种时候不该盯着人家看,可还是忍不住偷偷看几眼,等转回目光,桑乙歌也已经走了,朝着另一个方向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