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叶长云后来解释,当初因为某件事、某种原因,他的修为一落千丈,从大圣境界直掉回具形境,再当天教长老辛九枢,就有点不合适了,于是,他便成了叶长云。
这某件事、某种原因,他没有细说,窦启轩也没有问。想也知道,这里面牵扯很大,还是不知道为妙。
天教也不是个清水池塘,越往圣殿高处,水越深,能不往里面跳,最好别跳。
可是大圣境界,距离大圆满神圣境界只有一步之遥,掉回具形境界,那就是掉出了门外,这反差实在太大了。
窦启轩查过叶长云这些年的经历,十五年前,他便以见习教士身份去到西洲一座由天教经营的矿山,处理些日常事务,一待七年多。之后,因某位神秘大人物的关照,他调去了东洲总校当剑术老师,又是一待七年多。大半年前,来到了瑶南分校。
叶长云最初在西洲出现,距离圣殿昭告辛九枢之死,只有七天时间。
照常理,一个人很难在短短七天里接受这么大的落差吧?总得痛苦一番、沉沦一番,最后还能咬牙奋发已算不错了,可叶长云没有,他似乎自始至终很平静。
从长老变成了见习教士?这不算个事儿。
从大圣境掉回了具形境?这也不算个事儿。
也可能,他想着他的修为进境本来就比别人快太多,掉回去了再重新练也不难,然而一晃十五年,当初他掉回具形境第四层,现如今仍原地未动,可是呢,看上去他依旧觉得:这都不是事儿。
窦启轩觉得,一个人若觉得这些都不是事儿,那他自己就是个事儿了。
这个人确实不简单啊。
其实窦启轩忍不住也问过他,一下子从那么高的地方下来,他就真的不在意吗?
“怎么可能不在意?当然在意了,特别特别在意。”
窦启轩扶额,心说你的表情要能稍微认真严肃一点儿会更有说服力……
相交越久,窦启轩就越觉得和叶长云在一起便是一次又一次吐血,毁三观啊!
叶长云是剑术老师,辛九枢这名字肯定绕不过去,分校弟子也好,总校学生也好,崇拜辛九枢的一大把一大把,几年都遇不到一个例外。提及辛九枢,叶长云便道:“既有剑圣之名,确实是不世出的天才,只看他创下的问天剑法,就当得起惊才绝艳几个字。”
不知道他是谁还好,知道了之后便觉得,能面不改色说出这种话来,确实,乃不世出的人才啊。
最后,窦启轩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叶长云是朵奇葩。
比如这晕血的问题,本来也没什么,确实晕血的人多了去了,可是再一想,他以前那是什么人?辛九枢平生与人交手无数,能有几次不见血?一个顶着剑圣、战神名号的人,居然晕血?那一张人人见而生畏的阿修罗面具之下,原来藏着一张见血就发白忍吐的脸?
画面太美,实在不好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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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次窦启轩是来告别的。
“圣殿已经来了调令,让我进枢机处,十天后启程。”
枢机处是为天君和长老们起草文件的地方,意味着将来有穿上紫袍、绯袍,甚至朱袍的希望,是荣耀,也有很大的风险。
“如果你早告诉我,或许我会劝你别去。”叶长云挺诚恳地说,“你这个人到那种地方去有个问题,你的洞察力太强。”
窦启轩有些无语。
叶长云对自己的遭遇不怎么在意,但是对于当年居然被窦启轩识破这个事儿,倒是挺介意的。就像恶作剧被识破的孩子,各种怨念,逮个机会就吐槽,弄得窦启轩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仿佛他做了什么坏事似的。
当然,窦启轩一直严守秘密。
事后窦启轩也想到,叶长云为什么要更换身份、隐姓埋名?因为修为境界这么大的变化无法瞒过别人。多年来,辛九枢没少跟别人结怨,却很少有人敢找他麻烦,除掉他天君弟子、天教长老的身份,主要还是因为,打不过他。
可是情形变了,落架凤凰不如鸡。别看叶长云能在演武场上羞辱戴闻雨,那还是要仗着用木剑,仗着戴闻雨也没有致他于死地的心。如果真的要杀他,叶长云未必逃脱得了。何况,辛九枢那些仇人比戴闻雨境界高的,有的是。
所以辛九枢不得不死,他不死,也多活不了几天,连天君也未必能保护他周全。
这是个多重大的秘密?窦启轩想起当初自己不知怎么一轴,直接就问了,多少有些后怕。当时要是给灭口了,也不奇怪。
事后他不但活得好好的,和叶长云也成了朋友,这更让窦启轩觉得:这个人确实不简单。
此刻听他这么说,窦启轩便一笑道:“不该看的不看便是。”
叶长云点点头,“你明白就好。”去枢机处是好事,没道理非要拦着。
窦启轩此来,其实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想告诉叶长云。
正斟酌着要怎么开口,发觉叶长云忽然神情有异。窦启轩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发现他正注视着天边的一片云。
窦启轩仔细观看那片云,不觉也变了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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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殿。
沿着长长的走廊,一名中年男子神色凝重,匆匆而来,玄袍外斜披的赤色长带在烛火通明中格外显眼。沿途教士们纷纷避让,躬身行礼。
“见过骆长老。”
“骆长老安好。”
……
骆斗虚不加回应,直至来到尽头的房门外,才停下脚步,略为整理衣袍,换上恭谨的神色。
身为天教六长老之一,当然只有在一个人面前需要如此恭谨。
“天君安好。”
骆斗虚躬身。
房门开了,巨大的落地窗前,负手而立的天君半侧过身,颔首致意。
如果没有亲眼见过,很少人会相信,天君的会客室竟是如此简素。除掉那一整排落地窗还有几分气势和奢华,其余的,就只有两面白墙下的八椅、四几,那也是厅内全部的家具了。
唯一的饰物,则是西面墙上高悬的一幅字,写着简洁至极的一个“静”字。至于落款的名字,骆斗虚每次看见,都不免要叹息一声。
自从十五年前那个人死去,天君深受打击,一下子老迈了许多。这几年,如果没有大事,天君便每天一个人冥思修行,甚至不愿踏出房间。
但今天发生的事,连天君也必须过问。
“天君,您已经注意到了吧?”
天君沉默地望着天际。
本是晴天,没有风,天空中飘浮着朵朵白云,安详、静谧。静谧之中,有一片阴云不断变幻着形状,仿佛背后有一只手在来回拨弄。
那片阴云是在下雨吧!地面上的普通人肯定会这样想。
“终于又有新的十阶出生了。”天君感叹着。
这次是在遥远的北洲,魏国的境内,在那片阴云之下,神力正如潮水般涌动着,波澜四扩,如一层层涟漪不断震荡着,以天君的修为,自然能够清楚感受得到。
骆斗虚道:“已经派人去接了。”
天君道:“请学士们好好教养吧。”
果然,骆斗虚心想,在那个年轻人死去之后,新的十阶也无法给天君任何惊喜了。
还有另一件事,更重要的事。
“您也看见了吧?”骆斗虚问,“那个‘征兆’——”
那一幕发生时,阴云尚浅,倒更似一团黑色薄雾,却在短短片刻之间,便遮蔽了半边天空。阴云周边,隐有金光闪现,仿佛太阳也被挡在之后。
可是,日当午后,太阳正高悬南天,那团迷雾却是弥漫北天。
只有对神力极度敏感的人才能看到,那瞬间,迷雾的中央出现了巨大的漩涡,奇景于漩涡中呈现,仿佛开启了一道神秘的大门!
山,水,树,花,飞禽,走兽,人。淡紫色的天空,金黄色的月。诡异,魅惑。
只是刹那,迷雾凝聚,奇景消失,大门关闭。
整个五洲大陆,只有寥寥数人注意到了那一幕。
“难道竟是那个地方吗?”每个人都在疑问。
数千年前,五洲大陆异魔横生,人类饱受苦难,之后天教崛起,集数代人之功,终于将异魔逼回了异界,天君莫擎与六位长老合力,关闭了异魔界之门,五洲重归安宁。
此后,天教一直守卫着五洲的和平,不断追杀残留的异魔与衍生的异兽,更以圣殿镇守异魔界之门。
这段往事记载于天教经籍之中,对于大多数普通人而言,和平岁月如此长久,以至于那些往事已经变得如神话般遥远了。即使天教中人,也快要将这些事遗忘到脑后了。
当年曾经去过异魔界的人类,早已经化成时间的尘埃,只有些含糊的记载散落在书卷里。
淡紫的天空,金黄的月。
难道,真的是异魔界吗?
明明,圣殿稳固,异魔界之门依旧牢牢紧闭着。神力送来的讯息,究竟昭示了什么呢?
“如果只是一扇门的问题,也许是最简单的吧。可是,会给这片大陆带来战乱和灾难的,不止是异魔啊。”天君意味深长地说。
骆斗虚一惊,“您是说……”
“只是说说而已。”天君微笑道,“年迈的人会唠叨一些。”
骆斗虚跟随天君太多年了,自然明白天君的意思,也跟着微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