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述之驳论,涉及对宇宙起源的认识问题,由于观点对立,当然看法不同,各吹各打,得不到一致认识,这是很自然的。但我们从中可以看出梁漱溟站在佛家立场,运用西方唯心主义哲学家的理论来为自己辩论,说明他在自修佛学过程中已开始注意学习西方哲学,其目的是想从西方哲学家那里,为佛学的存在与发展,找理论根据。后来他的著作中,大量引用西方一些唯心主义哲学家的理论来为佛家学说立论和张目。这是他著作中的一个特点。
1916年,他发表了《究元决疑论》一文。这文章共分两个部分:前部分讲佛学对宇宙的认识。所谓究元者(元者,始也),即探求宇宙之始也。对这个问题,他引述法国学者鲁滂(Gustave Le Bon)关于“物质消灭论”的论点,来比附佛家学说。他说:
鲁滂所谓第一本体不可思议之以太者,略当佛之如来藏或阿赖耶。据《起信论》云:“不生不灭,与生灭和合,非一非异,能摄一切法生一切法”者是也。鲁君所获虽精,不能如佛穷了,此际亦未能细辨。以太涡动形成原子,而成此世界。此涡动即所谓忽然念起。何由而动,菩萨不能尽究?故鲁君亦莫能知,莫能言了。
鲁滂认为不可思议之本体“以太”(物质世界的根源),就相当于佛家的如来藏(佛性)或阿赖耶(一切诸蕴巢窑)。但是在佛家的观念中还有一种相对的因素,如:不生不灭与生灭是能相合的;虽不是一个东西,但也不是能分开的东西。又如:能合拢一切法而又能生一切法。因此,梁认为鲁滂的见解还没有佛家的精道。由此可见,他们虽有不同之处,但对宇宙本体的认识却是一致的,都是不可知论者。
以上所举,乃梁按佛教“性宗”之论与鲁滂学说之比较。最后他解释说:“凡小观物非心”,即世俗见物实有,与此心对,“权教谓物为妄”,意指唯识之宗,亦即西土唯心家言;“全物皆心,纯真无妄”,乃释迦实教,法性宗是。西土则唯鲁君仿佛得之。接着他又按佛教“相宗”无性的理论进行分析,略谓:“一切有法,不出此分别,依他两性。此两性既真实无相无生,由此理,一切诸法同一无性。是故真实性,以无性为性。”根据这个原理,梁经过一番陈述后,得出结论说:所究元者,唯是无性。唯此无性,是其真实性。
以上说明佛家的宇宙观是唯心论的,这正与唯物论相反,故在认识论上否定客观世界之存在,陷入不可知论的泥坑而不能自拔。
该文的后一部分,讲的是佛家对人生的看法。对这个问题,文章除引用他过去对人生苦乐的认识外,又引用法国唯心主义哲学家柏格森创造进化沦的观点进行阐述。他说:
既究元者,则知无有中,幻有世间。所谓忽然念起,因果相续,迁流不住,以至于今。此迁流相续者,鲁滂所谓变化无休息,达尔文、斯宾塞所谓进化,叔本华所谓求生之欲,柏格森所谓生活,所谓生成进化,莫不是此。而柏格森之所明,尤极可善。
前一部分是讲宇宙本体;这部分讲人生与世间。对这个问题,他的理论根据是引用柏格森和叔本华的思想和观点,来为自己立说。他认为柏氏所说的生活与叔氏所说的求生之欲是一致的。据此,他认为,人生之苦乐是由欲望造成的。达到欲望就感到快乐,反之则陷入痛苦。然而,世间万物变化,欲望能满足的时候总是有限,所以人生苦多乐少。于是佛家认为要消灭人生之苦,只有抛弃欲望,使心灵平静,安贫乐道,修炼成佛。为了解决人生的痛苦,他为人们指出两条出路,即所谓决疑:一条是上面所说的出世间法。一条是顺世间法。所谓顺世间法,其意是要人们顺着世间进化,正道直行,成佛大愿,将来自会达到。
综上所述,梁漱溟运用他三年来学习佛法的心得和体会,阐述了佛家的宇宙观及人生观。尽管后来有所修正,但也说明了他对佛法已经有了一定的认识。此文在《东方杂志》发表后,在社会上引起了各方面的注意。当时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看了,也感到极大兴趣,特邀请他到北大任教,讲授印度哲学。这说明他三年的“自修大学”是有成绩,或者说成绩是大大的。
1917年夏,梁漱溟大妹新铭的丈夫不幸病故,他奉父命送妹扶其夫之灵柩回江苏。这也是家中一大变故,悼死怜生,悲痛不已,对他也是一大刺激,故在江苏安置后,他就转向湖南,要到衡阳佛教名山去出家当和尚了。然而,当他到达长沙后,又碰到衡山的北洋军阀旧部王汝贤等率部溃退长沙,大掠民财往北而逃。沿途抢劫,兵匪难分,村民呼天号地,惨不忍睹。梁身历其境,见此凄凉情形,良心发现不能舍此众生而步入空门,于是掉头回北京,要回到世间来,担负走一个真正佛教徒使命,普救众生。旋即写出了《吾曹不出如苍生何》一文,表示决心要过问世间不平之事。他说:
吾曹不出,悉就死关,吾曹若出,都是活路。而吾曹果出,大局立转,乃至易解决之事,乃必成功之事。今日之宇内更无有具大力量如吾曹者,握全国之枢机者不在秉钧之当局,而在吾曹。嗟呼!吾曹其兴起!吾曹不出如苍生何?
这是梁漱溟立志为民,造福社会的一篇宣言书。作为觉悟了的佛教徒,遵从佛家“菩萨不住涅槃,不舍众生”的佛训,走向人间来救苦救难来了。这在他的生活旅程上无疑是一次飞越,同时也是极大的转变。
(三)以佛家学说评中西文化
1917年10月,梁漱溟进入北京大学担任哲学系讲师,教授印度哲学。他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书里,记载着他入北大时的情况,他说:“我第一日到大学,就问蔡先生他们对于孔子持什么态度?蔡先生沉吟的答道:我们也不反对孔子。我说:我不仅是不反对而已,我此来除替释迦、孔子去发挥外更不作旁的事!而我这种发挥是经过斟酌解决的,非盲目的。”从上面所引文字,可以看出梁漱溟进北大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因为当时正处于新文化运动发展时期,作为一个教师,学术方向将如何选择,这不能等闲视之。
1917年1月,陈独秀主编的《新青年》杂志,发表了我国留美学生胡适所写的《文学改良刍议》一文。论文的中心思想是提倡白话文,反对古文。是文发表后,引起轰动,并得到蔡元培的激赏,故聘胡适为北大教授。这跟梁漱溟发表《究元决疑论》一样,得到蔡的赞许而邀之入北大任教。不同的是梁讲的是东方哲学,而胡讲的是西方哲学,因而产生的效果也大不一样。
胡适接受北大聘书,於是年九月入北大任教。他与陈独秀合作在《新青年》上宣传西方的科学与民主,受到广大师生的欢迎,并在全国范围内造成巨大影响。于是以北大为中心的新文化运动,其声势越来越广。胡适在北大讲课、作报告大受欢迎。与此相反,梁漱溟在北大讲印度哲学课,则是个冷门,听讲的学生很少。二人形成鲜明的对照。这也反映出新与旧、西方文化与东方文化两种思想在进行着激烈的斗争。当时新文化运动中,有人提出“批判旧礼教”,“打倒孔家店”的口号,并在社会上得到响应。客观形势逼人,梁漱溟所奉行的佛教,及所讲授的印度哲学受到极大挑战。是否能存在下去?这个问题很严肃地被提了出来,将作何解答,梁知道得很清楚,新派反对儒家,其势力如排山倒海,如果儒家垮台,那么印度佛教更不在话下,难以存在。因为佛家与儒家同属东方文化,在修身养性方面又有许多共同之点,所以梁站出来保卫儒家,同时也保卫住佛家之存在。这便是他所说的“出奇制胜”!在这种思想指导下,1918年10月,他在《北京大学日刊》上发表《征求研究东方学者》启事,说:
顾吾校自蔡先生并主讲诸先生皆深味乎欧化?而无味乎东方文化,是由倡为东方学者,尚未有闻。漱溟切志出世,不欲为学问之研究;今愿留一二年为研究东方学者发其端,凡校内外好学君子有同心者极愿领教。
这个启事发表後,响应微弱。为此他又再次发启事,略谓:
前为研究东方学者之征求,应者今有数人。唯大都愿闻佛法,意殊不在研究东方化。而溟举东方化与欧化为对,其意侧向孔子。今别为孔子哲学研究一门于研究所,犹持前志。
这个研究会的出台,意味着他将肩负着保卫儒家文化的重任,与欧化派进行一场斗争和较量。
之后,有了组织,梁便集中力量收集中外资料,对中西文化进行研究,并在校内外进行讲演。经过两年多的时间,1921年,他把讲演记录整理出来,题名为《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书,公开出版。在这部书里,总结了他对儒家文化的看法,及其中西文化对比研究的成果。他在书里说:“我这个人未尝学问,种种都是妄谈,都不免‘强不知以为知’,心里所有的只是一点佛家的意思,我只是本着一点佛家的意思裁量一切,这观察文化的方法,也别无所本,完全是出于佛家思想。”
由此我们可知道他写这本书,或者说他的这份讲演记录,其指导思想是以佛学为基调的,而其所用的术语都是佛家的语言。比如他解释文化,是以生活为出发点,而生活是什么呢?他的回答就是以佛家的观点来说明。他说:
生活即是在某范围内的“事的相续”。这个“事”是什么?照我们的意思,一问一答即唯识家所谓一“见分”。一“相分”--是为一“事”。一“事”,一“事”又一“事”……如是涌出不已;是为“相续”。为什么这样连续的涌出不已?因为我们问之不已--追之不已。一问即有一答--自己所谓的答。问不已答不已,所以“事”之涌出不已。因此生活就成了无已的“相续”。
下面又说:
我们所说小范围生活的解释,即是“现在的我”对于“前此的我”之一种奋斗努力。所谓“前此的我”或“已成的我”就是物质世界能为我们所得到的,如白色、声响,……而这时有一种看不见,听不到,摸不着的非物质的东西,就是所谓“现在的我”,这个“现在的我”大家或谓之“心”或“精神”,就是当下向前的一活动,是与“已成的我”--物质--相对待的。
在这里梁把生活分为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这与当时新派人物胡适的观点是一致的,但所不同处是梁漱溟特看重精神的作用,即“心”的作用。因此,他说上述一段比较抽象,不像批评具体的问题有趣味,但却很重要,“是我们全书的中心。我们批评的方法即因此对于生活的见解而来。”
对于生活怎样认识呢?梁认为我们的生活无时不用力,即无时不奋斗,应付困难解决人生的态度,即对“意欲”的态度:
(一)遇到问题是向前要求,改造局面,满足意欲。这是西方文化,即其生活方式。例如,房屋破漏,则撤了重新盖。这是人对“物”的问题。
(二)遇到问题不去要求解决,改造局面,而求其自我满足,调和意欲。这是中国文化之路。如:房屋破漏,不求改变,而随遇而安之。这是人对“人”的问题。
(三)遇到问题,即根本取消问题或要求,限制或取消意欲,不求进取,而是后退。这是印度文化之路向。如:房屋破漏,不过问,甚至想消除想建房屋的欲望。
总结上面三种不同的人生态度,出发点都在人的欲望上。这是梁漱溟根据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叔本华意欲理论而得出的结论。在叔本华看来,“人的本质也就是意志。……而人们利己的生活意志在现实世界中是无法满足的,故人生充满着痛苦”。这个观点与佛家理论是一致的,因此梁引为同调,用意欲(即意志)来观察人生和文化方式,故得出如下结论。由此可见,梁研究中西文化,其指导思想还是以佛家学说为依据。
这三条文化路向是否有优劣之分呢?梁在这个问题上与西化派有别。西化派认为西方文化高于东方文化,因为人家走在我们前面,我们落后了。梁认为这三条文化路向没有好坏之分,也不是一个路程先后的问题,而是东方文化不合时宜。中国和印度人没等走完第一条路,就急于转向第二、第三条路去了,因此造成文化早熟现象。其原因是这两个民族所出的天才太大了,不等走完第一条路就往前进,于是造成物质不足而精神见解很高,故而出现不平衡。改变这种局面,东方人需要补课,补第一阶段所缺的“物质”课。从这个观点看东方人的精神生活高于西方人的精神生活;而西方人的物质生活高于东方人的物质生活,但在精神生活方面不如东方人,因此出现互相学习,互相补充的状态。
对于世界未来文化的推测,梁说:“质而言之,世界未来文化就是中国文化的复兴,有似希腊文化在近世的复兴那样”;“中国文化复兴之后将继之以印度化复兴。於是古文明之希腊、中国、印度三派竟于三期间次第重现一遭。我并非有意把他们弄得这般整齐好玩;无奈人类生活中的问题实有这么三层次。”梁在此所说的重现,是自觉的重现,而不是第一次出现的那种自发性的情况。所谓重现,即指上述东西方人皆需要自觉的向所缺的方面去补课的意思。
以上便是梁漱溟对中西文化研究所得的结论。他所用的方法和观点,是唯心论和形而上学;从“心”出发,而后推论出世界文化的三种模式,最后预测世界文化将来的发展,必以印度文化为其归宿。
对于孔子的看法,梁认为佛与儒本来不同,但也有相通之处。儒家走入世的路,佛家走出世的路,二者的路向不一致是很明了的,但对人及对人的修养学习来说,又是一致的。他在《儒佛异同论》一文里说:
两家既同为对人而言修养,则是必皆就人类生命所得为力者而说矣。其间安得不有相通处耶?且生命本性非有二也。生命之所贵在灵活无滞:滞而不活,失其所以为生命矣。生命之所贵在感应灵敏,通达无碍。有隔碍焉,是即其生命有所限止。进修提高云者,正谓顺乎此生命本性以进以高也。两家之所至,不必同,顾其大方向岂得有异乎?”
此处讲人类生命贵在自然、通达、顺流无滞,这样生命才是美好的,若有阻碍不顺畅,就要疏通,进行修养,使之通达流畅。儒家与佛家修养、修行方式方法不同,但大方向是一致的,也是相通的。其次,“孔门有四毋--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之训,而佛之教全在‘破我法二执’,此外更无余义。”佛家根本敦义在破我法二执(我执、法执),以达到忘我的境界。这与儒家“毋我”也是一致的。
由于彼此相通,故能彼此相容。所以佛教从东汉传入中国後,儒佛逐渐由相背而到相通合流之处多了。中国历代文人,有不少学者都能精通佛学,而佛家禅僧也有不少精於儒学。所以梁说:“佛教传入中国后渐失本来面目,在唐以后盛行禅宗,差不多可以说为印度原来没有的,他既经中国民族性的变化,从中国手里出来,宋明学术受他启发,所以两方更容易相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