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的年初似乎与往年没有什么不同。梁漱溟仍然与往常一样,读书广博,哲学的、心理学的读得很多;又勤读各种报纸,关心时事。隔三差五地到各个公园散步、习拳,生活作息规律。如2月7日,梁去新华书店购《心理学原理》《纯粹理性批判》《实践理性批判》《西洋伦理学选》《精神现象学》等书;2月20日至2月末,梁主要阅读弟子李渊庭送来的《佛家名相通释》。且从年初至夏天(7月),梁漱溟一直在写作、修改《人心与人生》书稿,至7月完成第一至第七章。
同年4月28日,梁漱溟去政协参加学习小组会,听传达文化部关于今后“文化革命”运动的报告及郭沫若的发言,认为“均好”。在次日日记中,说到昨日听传达事,梁:“叹服于毛主席之深心大愿。”此时,梁漱溟对于毛主席发动“文化革命”运动的前景、做法尚心中无底,只是相信,毛主席善于发动群众。
6月初,北京大学发生聂元梓夺权事件。6月2日政协小组的讨论梁漱溟未发言;6月7日在学习会上发言,“有人不了解,不无闷闷,此烦恼障重也”。梁漱溟在这次发言中,袒露了自己的真实思想,他心情沉重地说:“我一直是这样的心情,不希望有这种事情发生,看到这种事,心里很难过。好像是人身上长了毒瘤,早发现早动手术,固然是好,但究竟是毒瘤,如果没有,岂不更好?如今有了,无论如何是国家的不幸。过去许多事情,我们这些人不接触、不知觉。聂元梓身居其中,与对立面斗争,她当然会对揭发、撤换陆平等人感到高兴。而我们事前茫然,听到这种事还来不及拍手称快,心里有的只是不好过,困惑。”
梁漱溟接着说:“现在看,不仅仅是邓拓、吴晗、廖沫沙,北京市委的主要负责人都不行,撤换了,还有其他一些重要人物,都在其中。问题的严重性远不是当初或现在我们这些人所能预料。问题的关键是,搞了多年的革命,受到党和人民很高的信任,已经进入党的领导核心的人,还出这种大问题,如何理解?不能不纳闷,行不通。说他们早就是混进来的反革命,还是变质成为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都不好自圆其说。报纸大多文章中的一些分析,亦不足以使人释疑。最近一段时间,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而不得圆满的回答。”
梁漱溟认为,现在接触的这些人都是对国家有过功劳的,因此就更让人想不通,“即使他有九十九个功,因为有了反党这一过,便不行了。以反党这一大过,抹掉了他过去长年来的九十九个功。我觉得,眼前发生的难以相信的一些人与事,以此来解释,倒是一个较能自我解脱‘不理解’、‘想不通’的好方法。”
梁漱溟的发言当场便遭人指责,但并未掀起批判梁言行的高潮,因为“文革”运动迅速开展,很快政协机关内部也闹起来了。
六七两月,梁漱溟尚能按照原先的生活节奏,写稿、看书、上公园散步、习拳,偶有弟子几人来家谈时事,参加政协小组学习等。不过,梁漱溟不知“文革”运动将如何发展,6月30日晚,梁“思虑萦绕,不能入睡”。7月10日,梁去政协洗澡遇李宗仁,“欢然道故”。
8月后,“文革”运动愈演愈烈,特别是8月18日毛主席在天安门首次接见红卫兵后,梁当日日记说:“去北海未成,以天安门大会无车可通故也。午后去政协参加学习会,谈话两段,对于兼自检。朱安皆表示求批判指正。棻去参加斗吴晗会,深夜乃归。”
8月23日,梁家平静的生活终于被打破,先是梁宅附近工厂的群众贴大字报,说积水潭南岸梁漱溟父亲梁济殉道的纪念碑为“四旧”,应立即拆除,并限梁家24小时以内拆碑,梁漱溟预感到红卫兵要来抄家,于是摘下挂于堂屋正中的父母的照片及字画等;侄女梁培昭找了工人帮助拆碑。
8月24日上午8时,北京123中红卫兵闯入梁宅,声言“造反”,梁漱溟说既是“造反”的,那就请便吧,抄什么都行。红卫兵闯进北屋后,问“为什么没有挂毛主席像?”梁答在南屋有:那是一大幅毛泽东夏季视察农村的画像,手拿草帽,立于田头显示停下来稍事休息的样子。红卫兵说要挂标准像,那不能算。以此为借口,开始“革命”行动:开箱、倒柜、翻抽屉、撕字画、砸古玩、烧图书,除了马列主义及毛泽东的著作外,其他书籍,通通扔到院子里,一边撕、一边烧,其中有许多是梁家几代人保存下来的文物、字画。梁漱溟当时看了很心疼,但也无可奈何。红卫兵们为烧得快,向火中倒花生油,梁夫人陈树菜忍不住说一句“你们这样做是违法的”,立刻遭到罚跪和打骂。红卫兵又从屋里抱出两大本洋装书,即《辞源》与《辞海》,梁漱溟上前阻止说,这两部书是谁也用得着的工具书,而且是从外地学生那里借来的。如果烧了,我就无法还人家了,是否可以留下?红卫兵不理他,把书扔进火海,嘴里说到,有现代化的《新华字典》就够了,用不着这些老古董。梁看到两书化为灰烬,心里十分难受,暗想造我的反,造我祖宗三代的反,我都忍下来了,唯对这两部普通的工具书也不放过,使我无法物归原主,乃终生遗憾之事。红卫兵还“勒令”梁夫人跪在地上吃生丝瓜,梁说了句:“她那么大年纪了,不要折磨她了。”也被红卫兵喝令跪下。
梁培恕回忆:8月24日下午2点左右,在梁宅抄家的红卫兵电话告诉梁培恕:“我们正在梁漱溟家里破四旧,你回来一下。”梁培恕在骑车往新街口方向走的路上,不止一次看见有卡车停在人家门口,红卫兵们正把各种物品搬出来扔到卡车上。“我有充分的思想准备看到上述景象。当看到院子里遍地破碎家具、衣被、书籍和纸张,还是为之惊骇。父亲和继母正被围在人群中挨斗……恰在这时一辆卡车在门口停下,进来十几名政协工作人员,于是斗争会正式开始。在喊口号的时候我没有喊和举手,一个政协工作人员问我:你为什么不举手?我走了神,竟然没有跟着喊口号,我如实回答:我正在考虑今天晚上他们怎么吃饭和睡觉……斗争会开完,我找到那为首的红卫兵(后来知道他叫成伟),向他提出建议,指着任人踩来踩去的书籍纸张说,这里面有马列主义著作,有政协发的内部文件,上面盖着戳,最好把马列著作放在窗沿上(桌子都碎了),把保密文件包起来以免散失。成伟非常不习惯处于被指导的地位,他忍耐着没有发作。我又问:…他们两个今天晚上准备怎么办?’成伟含糊地回答: ‘这个你不用管…。
批判会开过,成伟等红卫兵发布命令:“第一,这里有电话,从今天起小铜井1号成为我们红卫兵的司令部;第二,梁漱溟夫妇两个老家伙住到南房小屋里去,每天打扫院内外的卫生,随时反省自己,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第三,从9月份开始,勒令梁漱溟自动减低工资,只拿最低标准的生活费,不许继续吸人民的血汗,一个月拿几百元,过奢侈的生活。”
梁漱溟当日日记写道:“约八时红卫兵来抄家。两儿曾应其电话来家一次即去。政协来人两批,对我夫妇又斗争,书籍文稿及衣物均被拉去,用具多被打碎。是夜开始宿南屋中间一间,因灯光太强,睡不好,然心境尚平。”
这间小南屋原是堆放扫地扫帚等杂物的小屋,略为潮湿,又有蚊虫叮咬,红卫兵“占领”的北房灯火通明,为便于监视梁漱溟夫妇,小南屋亦不准关灯。梁漱溟与夫人是席地而卧,无被褥,只穿随身单衣。
这一天--8月24日,老舍先生在新街口外太平湖“舍身投湖”。一个月后的一天傍晚,梁漱溟到太平湖吊唁老舍先生,一个人坐在路旁的椅子上掉泪。据说梁是“第一个来湖畔吊唁老舍先生的人”。
8月25日,梁漱溟侄女梁培昭以为祖父殉道碑已经拆去可以揭下大字报,结果遭到群众批斗,侄女婿黄艮庸同遭批斗,并以“逃亡地主”罪名勒令离京回乡。梁漱溟夫妇则被红卫兵监督劳动,打扫街道厕所。8月28日,梁夫人被红卫兵殴打受轻伤。8月29日下午5时,有红卫兵(上一级)来指导工作,梁漱溟乃冒险进言,指出其夫人陈树棻被斗受伤,似不合于“十六条”之“要文斗,不要武斗”的决定。
梁氏夫妇席地而坐七八天,在梁漱溟的一再要求下,红卫兵才同意他们拿去一些衣服和铺板、木桌等最基本的生活用品。有一天夜里甚冷,梁漱溟只得“以毛巾联于内裤,穿在内面”。最令梁漱溟心痛的,是他已写了七章的《人心与人生》手稿被抄走,《儒佛异同论》被焚毁(梁已开始重写)。
9月7日,“忽悟我的问题必须上书主席才得解决”;9月10日动笔给毛主席写信,言辞恳切,态度沉着。全文如下:
敬启
中央文化革命小组鉴阅,并劳转
主席赐鉴
主席此番发动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使广大群众振起向上精神,鄙视资产阶级,耻笑修正主义,实为吾人渡入无阶级的共产主义社会之所必要。漱溟于此,何能无所认识。当红卫兵之来临,我以拥护此一大运动之心情迎之,以故拙妻被殴伤,而我幸未挨打,此可告慰于主席者。今后或挨斗,或挨批,方在静候中,当一切听从群众,不烦主席垂注。却有一个问题--我此后余年如何度过问题,愿为主席一陈其情。回忆1952年曾因我请求去苏联从事研究工作,承召在颐年堂谈话甚久。尔时我自陈幼年既未读四书五经,所受近世教育亦甚少。一生数十年唯在一个中国问题、一个人生问题所刺激、所驱使之下,求其有所解决(前者求其实际的解决,后者求其在思想上的解决)而竭尽其心思气力。中国问题现在由于共产党领导既有一条大道可循,我将集中心力于人生问题之研究,写出《人心与人生》,偿其夙愿于余年。此1952年8月7日事也。对于我去苏一层,主席当时未予许可,第未知对于我之自述其生平心愿事今犹留有印象否忽?近年来,我正撰写此书尚未完成。此番抄家,一切文稿(已完成的,未完的)全被收去(似有被毁的)。假如在或斗或批之后,不发还此书稿,即不可能续写,无异乎宣告我的死刑。盖人生一日,必工作一日;工作必是从其向上心认为最有意义的工作。
人的生命是与其向上心不可分离的;失去意义的生活,虽生犹生,生不如死。以故家中书籍几于全数被收或被毁;钱财百分之百被收去(发还十二元);衣物等等被毁被收者百分之九十八;在我举不足惜。唯求发还我的那些文稿,准许其续写成书。书之出版与否,非所计,甚且限于自己寿命,是否得完成其书亦复难定。但我生活一日,必致力于此工作一日耳。此其心情主席其必能谅察之乎!倘得文稿发还,准许写作,则有生之年皆领导党之所赐。披沥心肝,冒昧以陈,敬唯主席裁之!专此布陈,敬颂主席万岁!
梁漱溟敬上
1966年9月10日
梁漱溟发出的信,毛主席是否能收到,不得而知。但10月24日,《人心与人生》原稿被退回来,并发还了被抄走的现款和存折。此前全国政协于9月14日通知梁漱溟领工资,只发60%。从10月份起,发全工资并补发了9月份的40%。10月初,红卫兵准许梁漱溟从北屋拿出褥子、枕头,10月末梁又买了棉被,生活逐步稳定了。
在八九月份混乱、动荡的时光里,梁漱溟何以能够淡定自若,不悲观,不急躁,以积极乐观的态度对待这突如其来的变动,这就是由于他始终以佛家所持有的人生态度来对待厄运,从佛教中汲取力量。他在8月16日日记中自作偈语:
(一) 一声佛号观世音,声声唤醒自家心,即心是佛佛是心,心佛众生不差甚。
(二) 一声佛号观世音,声声唤醒自家心,此心好莫昏昧去,留得当前做主人。
(三) 心净如虚空,永离一切有,施舍一切无所吝,亦无所施能施者,此是布施波罗密。
(四) 心净如虚空,永离一切有,嗔心不起能忍辱,亦无所忍与能忍,此是忍辱波罗密。
(五) 心净如虚空,永离一切有,精进不懈于修持,而实精进不可得,此是精进波罗密。
梁漱溟虽然处此恶境,但心情仍然平静。从9月21日起开始重写《佛儒异同论》,每天写1000多字。在这篇2万字的长文里,他首先将儒佛两家同与不同之处作了说明,略谓:儒家从不离开入来说话,其立脚点是人的立脚点,说来说去总归结到人身上来。佛家则反之,他站在远离于人的立场,总是超开人来说话,更不再归结到人身上--归结到成佛。这是不同之处,其相同或说相通之处者有二:一是两家学说不同,然其为对人而说话则是一样的。二是两家为说不同,然其所说内容为自己生命上一种修养的学问则是一样的。接着对其上述论点进行分析、论证,其异同之结论可归纳为:儒家是人世之学,肯定人生;佛家为出世之学,否定人生。二者不相同,可是,都是讲求实行修身养性的学问,不是西洋古代所说的“爱智”(philosophy哲学)思想,如果把它当做哲学来看,那是不懂儒、佛,都是外行。是文于11月末写成后,他又接着写《东方学术概观》等长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