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二天一大早陈夙愿就收拾行李搬回了自己的公寓,那幅画就留在阮惜家里,被一张油纸包着,细心地藏在床板下面的夹缝里。虽然委屈了国宝,但是她那个小窝也实在没有别的可以藏东西的地方了。
身体没什么大碍了,但是阮惜不打算再回林氏上班,她想了很多,当初进林氏的目的就不单纯,现在既然已经搞清楚了自己跟林业雄的关系,她就没必要再回去。况且那种尴尬的关系,如果碰到的话也实在不知道怎么相处,再加上她被林美涛绑架强奸未遂的事情,公司里到处都是流言蜚语,她不想无端再去承受那些不怀好意的揣测,综合考量,还是躲开比较好。
她也没去公司辞职,只是去医院看白楚昊时,跟他说了一下。白楚昊没有勉强她,答应会给她办妥离职手续。
穆茹乐倒是回去上班了。有一次她代父亲来医院探望白楚昊和容肆,在走廊里迎面撞见了阮惜。阮惜微微有些尴尬,默默让出路来,穆茹乐倒是坦然地跟她打了声招呼:“喂。”
一如既往的傲慢语气和态度,阮惜停住脚步,回头看她。
“别认输。”穆茹乐双手抱胸,五彩缤纷的大披肩裹在消瘦的肩膀上,还是那样的美丽,她说着扬了扬精致的下巴,“夙愿我还是会争取的,他最后是谁的还不一定;画技上我们也还没分胜负,所以在这之前别先在其他事情上输掉,否则视你为对手的我就太没面子了。”
这算是给她打气吗?
阮惜愣了一下,竟不知道怎么接话,只是愣愣地看着那个天鹅一样高傲美丽的身影走下了楼梯。
不过看样子她似乎已经走出了阴霾,那么,自己也不能示弱吧。阮惜笑了笑,握紧拳头朝容肆的病房走去。
容肆还是老样子,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身上贴满了各种仪器的探头,本就白皙的皮肤因为缺少光照,此时更是白得厉害,几乎快要透明,整个人脆弱得像个初生的婴儿。
阮惜照例在病床前坐着跟他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已经入秋了,外面的梧桐树叶都黄了,金灿灿的特别漂亮。你赶紧起来呀,起来我们一起去看。如果这里的叶子看得不过瘾就一起去香山看红叶,听说那里更漂亮,我却一次没去过。你这个当哥哥的应该负起责任来,带我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听到没有?什么?说我不讲理?没错,我就是不讲理,谁让你是我哥。”
“说起来也许你不信,其实我从小就特别羡慕那些有哥哥的同学,放学了,哥哥会去教室门口等他一起回家,犯了错误替他挨罚,平时不管再怎么吵架,一旦受了欺负,哥哥总会冲到前面保护他。那个时候我就想,如果我也有个哥哥该多好,如果上天能给我一个哥哥,我愿意用我最宝贵的东西去换。现在我终于有了,可是上天也如约收走了我最宝贵的东西,收走了我的宁生爸爸。唉,上天真是斤斤计较的小气鬼,所以你快点醒来,别让上天再占我的便宜了。”
“跟你说哦,楚月真的很在乎你,自从你住院,她就没离开过医院,虽然她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她大哥的病房里,但是我经常看到她站在你的病房门口,一站就是好几个小时。最好笑的是,白老师,哦,也就是楚昊明明已经可以出院了,她还找借口说要他好好休养,非不让他出院。前几天我去白老师病房看他,他满脸的怨气却又不得不忍着,哈哈——你知道他为什么要那么迁就楚月吗?因为他知道,楚月是个多么好强的人,他想要给楚月一个留在医院陪着你的理由。”
“愿愿最近好忙,听说一下子接了好几个案子,他每次跟我见面的时候都会抱怨,事务所里如果没了你,他真有些吃不消了,如果你再不醒,他要考虑再找个合伙人了。当然,我会看住他,不让他背叛你的。可是,你也要加油啊,早点醒来,否则把愿愿累死了,我下半辈子可怎么办啊?”
“别怪阿姨……好吧,在你面前我偷偷叫一声妈,你别告诉她。别怪妈妈没来看你,她根本抽不开身,容氏里面乱死了,林美涛那个不讲理的妈还总是跑去闹事,现在外面到处都是关于我们几个,还有妈和林总裁的绯闻,各种乱七八糟的猜想版本,想象力丰富得都能拍一部电视剧了,哈哈——我又成了焦点人物了,不知道是不是该开心一下。外面这么热闹,你真的还睡得下去吗?大家都在等你,别贪睡了,快点醒来好吗?哥。”
探视时间很快到了,阮惜依依不舍地离开病房,关上病房的门就看见白楚月的背影在走廊里一闪而过。白楚昊坐在门旁的长凳上,手里拿着平板电脑看资料,似乎已经坐在那里很久了。
“探视结束了吗?容肆情况怎么样?”白楚昊见阮惜出来,将平板电脑收起来,抬起头看她。他坐在那里,态度闲适,脸上没什么表情,宽大的病号服也被赋予了冷艳的贵族气息。棱角分明的五官因为病中的消瘦而显出一些阴郁的病态美感。他说着话拍了拍自己身边的长凳,示意她坐过来。
阮惜坐到他身旁,神情有些沮丧,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还是老样子。”
“看来最近我又出不了院了,不知道我是不是要在这个医院里孤独终老。”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你的探视时间能不能缩短一些?留一点时间给楚月,否则她一天都会很烦躁。”
“啊?”阮惜这才意识到自己太粗心了,重症监护室的探视时间都是有限的,她占用了所有的时间,楚月就进不了病房了,“是我疏忽了。”阮惜看着楚月离开的方向抱歉地笑,“你替我跟她说声对不起,我以后会尽量少来,把时间留给她。”
“她是个要强的人,如果直接去说,肯定不会承认自己想去探视容肆,她每次都是趁着这边没有人偷偷过来的。”白楚昊眉头微皱,既无奈又心疼,但是看着阮惜的眼神却是温柔的,“我们白家上辈子大概是对你们家的祖先做过什么缺德事吧,才让我们兄妹来还债,一辈子都被你们兄妹牵着鼻子走。”
“哪里有。”阮惜低头,故意不去看他的眼睛,“别说什么一辈子,一辈子太长了,以后会发生什么事,谁也不知道。”
“对于有些人来说一辈子太长,可我觉得一辈子太短,短得都不够去征服一个人的心。”白楚昊五官清冷,笑容极淡,但是看在眼里却有种凄楚的痛苦,“楚月比我幸运,至少她在乎的那个人心里有她,所以,我也希望她能比我幸福。”
阮惜看着白楚昊,有一瞬间的失神。
曾经有人说他就像一头猎豹,姿态高贵却冷漠无情。而在这一刻,阮惜却觉得,他是夜里的月光,看起来确实很冰冷很遥远,但有的时候也温柔得让人心碎。
最后那种冰凉柔软的凄楚感是被一个信息提示音打断的,白楚昊的平板电脑发出了一声有邮件的提示音,白楚昊也似乎在等这个邮件,打开看了几眼,脸色顿时变了。
阮惜从来没见过白楚昊露出这样凝重的表情,奇怪地问了一句:“怎么了?”
“医院我是住不下去了。”白楚昊站了起来,“董事长要跟夫人离婚,要召开记者招待会,宣布将自己持有的股份转让给夫人一半。股权变动,董事会很可能内乱,公司管理层乱作一团,分公司那边也受到了影响,我必须回去一趟。”
林业雄要跟夫人离婚?
阮惜也站了起来,听到这个消息她其实说不出是什么心情,一方面,她知道林业雄是她的亲生父亲,但是另外一方面,她对于他对佘羽琼的辜负也非常反感。私心里,她希望林业雄能跟佘羽琼修成正果,但又不希望佘羽琼被称为第三者。再者林夫人厉美一向泼辣凶悍不讲理,肯定不会那么轻易放过佘羽琼。反正她是不要脸面的,怎么闹都不嫌够,到时候吃苦头的还是佘羽琼。
佘羽琼已经内外交困了,何必再给她徒添这些苦楚呢?
“我先走了,你要是见到楚月跟她说一声,大哥不能再继续当她的借口了。”白楚昊说着收起电脑就走,边走边脱病号服,并打电话吩咐公司的司机把他的车开过来。
他走到楼梯转角,阮惜突然追了过去,拉住了他的袖口,小声说:“那边……董事长要是有什么状况能不能给我打个电话,告诉我一声?”
白楚昊回头看她,看到她眼睛里的犹豫和矛盾,才慢慢地点了点头:“好。”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空旷的走廊上只剩下阮惜一个人,她站在那里半天都没动,脑子很乱,很迷茫。接下来的混乱是可以预知的,她并不是胆小怕事的人,可是这一刻她突然有些害怕,害怕自己的身世昭告天下,害怕看到佘羽琼成为众矢之的,害怕她承受不了这一切而倒下。然后最害怕的是,再次失去妈妈那种痛彻心扉的绝望。
她想起了十二岁的时候,爸爸妈妈,或者说养父养母去世的时候,她小小的一个人抱着两张遗照走在送葬的路上,那种心灰意冷的痛苦,仿佛心里被撞出了一个山洞,风吹过时,她的心、她的身子,一切都是空的。
走廊上的窗户没关,有冷风灌进来,直灌进她的心里,她觉得好冷,不自觉地蹲下身子,蜷曲成一团,将脸埋进了膝盖里。
这一切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停止?想要平静的幸福为什么这么难呢?
她害怕得哭都哭不出来。
实在太难受了,她拿出手机拨了陈夙愿的电话,想听听他的声音,想问问他该怎么办。可是电话响了很久都没人接,连打了几遍之后,那边干脆关了机。
机械的女声让人听着难过,她安慰自己也许他在忙吧,他说过这一阵子会很忙的。虽然这样安慰自己,但还是觉得不死心,就在他的语音信箱里留了言,表示晚上想要见面,记得回电话。
手机屏幕恢复待机画面,那是她偷拍的陈夙愿的睡颜,略凌乱的碎发搭在额头上,睫毛又长又翘,温润的薄唇带着孩子一样的稚气,没有白天时的锐利,温暖又好看,这就是她的愿愿。
她还有愿愿。
看着照片,她的嘴角忍不住弯了弯,心里竟然没有那么沉重了。
站起身来,她给佘羽琼打了个电话,电话很快被接听了。也许是因为阮惜第一次主动打电话过来,佘羽琼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兴奋。
“小惜?”
“那个……你在干什么?”阮惜问。
“在公司处理点杂事,没什么特别的。怎么了?”佘羽琼问。
“没什么,就是想问问你今天还有没有什么安排,有没有不开心的事,比如……”阮惜犹豫着,想试探试探她对于林业雄离婚的事知道多少。
没想到佘羽琼一下子就猜出了她的意图,干脆地问:“你是不是想问业雄离婚的事?”
阮惜只好支支吾吾地承认:“是。其实我也没别的意思,你别误会,我只是……只是……”
“你是在担心我吗?”佘羽琼的声音听起来很开心也很镇定,“你能为我担心,我很开心,但是业雄离不离婚,那都是他自己的事,跟我没有关系,我现在关心的人只有你和容肆。不要为我担心,也不要因为这件事情影响到你的心情,好吗?”
那是他自己的事。
对呀,那是他自己的事,又不是他离婚了,佘羽琼就非要跟他在一起,又不是他离婚了,自己跟他的关系就会发生变化,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她的心不变,外面再怎么变化也不会影响到她。
想到这里,她豁然开朗,挂掉电话时,表情都明显轻松许多。
她回到容肆的病房门口等白楚月,不大一会儿,果然看到白楚月提了外卖走了过来,大概是出去给白楚昊买吃的了。走过来见白楚昊不在,就问阮惜:“我大哥回病房了吗?”
“他刚刚出院了。”阮惜站起来,将白楚昊的话转达给她,这是她等在这里的主要目的,“公司出了点事,他必须马上赶过去处理。他让我转告你,他不能再继续做你的借口了,你自己的感情总要自己去正视去面对。”后半句是她自己加的,是她一直都想说的话。
白楚月面色不善,瞥了阮惜一眼,惨笑道:“你是说我一直在逃避?那么你告诉我,我以什么身份去面对他?朋友?还是曾经搭伙胡混的女伴?”
“既然这么在乎这个问题,那么就在这里等,等他醒了,亲口问问他。如果等不了,说明你也没那么在乎,那么就干脆解放自己,像以前一样潇洒地活着,别把自己困在这个地方了。”阮惜看着她,静静地说完这些话,就离开了医院,将这个地方完全留给了白楚月,希望她能够看明白自己的心。
2.
林氏的记者招待会开得轰轰烈烈,阮惜在回家的公交车上看到了电视上的转播。林业雄镇定地在众人面前宣布跟夫人厉美离婚,除巨额的经济补偿之外,还将自己在公司的一半股权分给厉美,并且宣布了另外一个爆炸性的消息:
“我还有一个女儿,这么多年一直流落在外,我会将她立为我全部财产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及林氏集团的继承人,我要说的就是这些。希望大家给我一些空间,让我处理好家事,我会给大家及董事会一个交代。”
现场一片哗然,镜头拍到了一旁的林美雅,她震惊地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抓住即将离场的林业雄的胳膊,喊道:“你那个女儿是不是阮惜?是不是她?你什么意思?把什么都留给了她,那我呢?你一分钱都不留给我吗?你到底是不是我亲爸?”
林业雄回头拍了拍林美雅的手,低声道:“回家再说。”
“我不,你就在这里说清楚,为什么什么都留给那个野种?我才是你的女儿,那个野种才什么都不是,公司应该是我的,野种就是野种,她不配拿我们家的钱!”林美雅不顾形象地大嚷大叫。
林业雄被她一口一个的“野种”气到,冷着脸甩掉了她的手:“你母亲已经分到了你们应得的,她若还是个有心的,就知道拿到手的东西不能再挥霍,应该给你留着。如果她到了今天还是什么都不考虑,只顾自己赌,那么你也就只能怪自己没有一个好母亲了。”说完硬下心肠走出现场。
林美雅还想追过去却被助理和保安架住,动弹不得。追不到林业雄的记者们纷纷围了过来,追问林美雅:
“林小姐,您父亲说的还有一个女儿是怎么回事?”
“请问是私生女吗?”
“你见过她吗?”
“请透露一些她的信息。”
林大小姐气得暴跳,当场发飙,抓着自己能抓到的一切往记者身上砸,并且大吼:“别跟我提那个野种,我没有什么姐妹,我爸爸就只有我一个女儿,她什么都不是!”
接着画面就被终止,大约是林氏集团的人叫停了拍摄。只不过记者们并没有因此而作罢,主持人继续在热火朝天地讨论这件事,并且承诺观众很快会有一系列的追踪报道。公交车上的乘客看得津津有味,议论纷纷,阮惜再也看不下去,车一停,就急忙跳下了车,也不管自己有没有到站。
她沿着公交路线往家里走,脑子里很乱,她似乎一下子拥有了很多东西,父亲、金钱还有权力,可是她一点都不开心,因为那些东西将她再次推到了风口浪尖。她不是个有野心的人,她只是一个贪心的小老鼠,只想抱着自己的粮食、家人和伴侣,快乐地打洞,她不想活在公众的视线下。可是为什么现实要这样一次一次地逼她?
然而上天似乎对她的折磨还不够,她快到家的时候接到了白楚昊的电话,白楚昊的语气很急,问:“你在哪里?”
“回家的路上。”阮惜有气无力。
“暂时别回家。林美雅将你的信息告诉了媒体,你家门口现在应该会有很多记者。告诉我你的位置,我派车去接你。”白楚昊急道。
阮惜愣了一下,她早就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却没想到会这么快。愣了一会儿,她惨然一笑:“不用了,我去愿愿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