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怀恩暴跳起来,喝道:“你明知本帅被狗太监诬构逼反,怎可胡说八道?不瞧在真卿大人面上,本帅杀了你!”
颜颇高昂起头,挣红脸说:“有道是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说什么被人诬构逼反?王爷不反,天下人都知仆固壮士灭贼保江山,是天下头等忠臣。如今王爷公然引狼入室,大家只道你多年浴血奋战都是为的一己私利,谁肯相信堂堂铁血男儿,竟因太监们几句雌黄便屈志做贼?”
仆固怀恩勃然大怒,断喝:“住嘴!”
他也知颜颇所说确是真言,无奈句句刺心,只恼得他满地乱转,脸颊浓须扎煞四张,模样狰狞可怕。
大帐中一阵沉寂,仆固怀恩的喘气声响亮异常,似猛虎愤怒呜咽。陆羽暗暗握紧瑯琊剑,虽知自己决非仆固怀恩对手,只求情势危急时能挡他一挡,好让颜颇脱身。
仆固怀恩乱转几圈,狂躁不已。忽然扑到兵器架前拔刀在手,怒喝:“大胆小儿,老夫杀了你!”噔噔几步冲到颜颇面前,大刀啪地压向少年肩头,双眼直愣愣瞪着,狂眦欲裂!
陆羽纵身闪到二人之间,瑯琊宝剑锋利的雪刃紧抵怀恩腰肋。怀恩恍若不知,怒髭箕张咬牙切齿地把大刀慢慢压下。颜颇只觉肩头千钧力道压来,要压得自己屈膝跪地。
他咬紧牙关挺腰直立,一双明眸充满轻蔑,与仆固怀恩的怒目咫尺瞪视,半分不让。
豆大一颗的汗珠从颜颇两鬓渗出,滴滴滚落。空气仿佛凝成重铅,连仆固怀恩也屏住了呼吸。
揪心的静寂中,忆儿慢慢立起,向仆固怀恩大声斥道:“王爷杀了颜颇,杀不尽天下人!挡不住青史记载你祸国殃民,是人所不齿的懦夫!”
仆固怀恩一怔,扭颈大喝:“你——”
灯光下,忆儿亭亭玉立,婀娜秀美,无比温柔模样。
仆固怀恩触眼望去,心头大震,这一声怒喝戛然而止,慢慢松手弃刀,喉咙深处发出低沉的哀啸。
柔弱女子尚且刚烈如此,怎不叫仆固怀恩羞愤交加,彷徨无地?
陆羽知道最危险时刻已经过去,不由长出一口大气,收剑扶住颜颇。他双手刚触及颜颇身子,立刻觉出他在颤抖。
颜颇并非害怕,却是刚才拼力与仆固怀恩对抗,短短一刻已耗损全身之力。陆羽扶他席地坐下,调匀气息,自己也觉内衫冰凉,冷汗湿透了胸背。
忆儿见怀恩撤刀,舒缓语气泣道:“奶奶和王妃的泣血苦心,仆固家族世代忠名,王爷您都不在乎吗?琪姐为着国家安靖,以千金之质远嫁绝域,王爷叛国,叫她何以为人?朝廷待王爷恩德深重,朔方将士跟随王爷出生入死。王爷叛国,于国不忠,于将士们不义,于老夫人不孝,于妻儿不仁。不忠不义不孝不仁之人,日后有何面目立足于天地?请王爷三思。”
陆羽失声赞道:“说得好!”
仆固怀恩颓然坐倒,说道:“怀恩怎敢叛国?无奈皇上被奸贼蒙骗,不辨忠良。老夫要杀进长安,擒那鱼朝恩骆奉仙狗贼碎尸万段,方泄我恨。”
他满腹戾气被纤纤弱女镇住,心头惶愧,不由气为之泄。陆羽听他语气已变,揣出他此刻心思,当下谏道:“天造英雄,岂不知英雄盖世,全凭节义扶持!就像武穆王,谋略超凡何等英雄,只因惧怕宦官,拥兵徐州不朝,诸将欺其不义,从此不服号令。唉,武穆王愧恨而薨,竟不能以功名终,诚为可惜。”
仆固怀恩大惊,忙问:“怎么?李光弼大人死了?”
武穆王李光弼病薨,仆固怀恩已反,尚未听到这消息。陆羽正色说道:“武穆王何等人物,陆鸿渐岂敢诳言咒他?节气乃英雄大义,武穆王失节丧义,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仆固怀恩惊愕不语,只听陆羽又道:“武穆王拥兵不听朝廷调令,皇上龙恩深厚,并不加罪。其弟李光进现在紫禁城掌执禁兵,官迁三级。老母亦由皇上派人迎到长安,厚加供给安享天年。”
六年前郭子仪被废,李光弼挂帅与安史叛贼血战,屡屡以少胜多建立奇功,威名与郭子仪比肩。其后宦官弄权,李光弼见来瑱等大将被害,从此拥兵徐州,不听朝廷调遣,情形与仆固怀恩相似。
怀恩闻说光弼已死,怔忡半晌,长叹道:“纵然一失足成千古恨,总归履水难收啊。”
众人听他语气颇有悔意,俱心头暗喜。颜颇从容劝道:“吐番前锋尚在中途,幸未与官军交战,王爷此刻下令撤兵,还来得及。”
仆固怀恩摇头说:“吐番贪的是财,如今轻骑直进毫无阻挡,谁肯听令退兵?”
忆儿颤声问:“难道再无法可想了吗?”
怀恩沉默有顷,断然说道:“此事无可挽回,各位再不必多言。待怀恩把几个宦官宰了,自会向皇上谢罪。”
陆羽心知他这番话并非假言应付,然而大军杀向长安,多少无辜百姓将死于铁蹄之下,滔天之罪又岂是怀恩一人一家谢得?他正要再开口劝说,忽听小十爷大声问:“爹爹当真不肯退兵吗?”
仆固怀恩喝道:“娃娃休得多嘴!”
他刚才沉默之后,眉间已扫去犹豫之色,重新腾起满面煞气。仆固琳咬着嘴唇打量爹爹,不声不响撩起袍襟,探手腰间解下一物,捧到仆固怀恩面前。
灯光映着,那是把寒光闪烁的宝刀。
怀恩低头一看,惊呼:“高昌宝刀?”
仆固琳说:“九姐吩咐,爹爹若定不肯回心转意,就把宝刀交给爹爹。”
怀恩伸手接刀,疑惑地问:“琪儿她还说过什么?”
仆固琳摇头道:“九姐说,宝刀交给爹爹,爹爹自会明白。”
仆固怀恩脸色倏变,眼盯宝刀眨也不眨,仿佛刀光中有股魔力吸住了他一般。
仆固琪托妹妹带来高昌宝刀,陆羽三人并不知道,三人忽见仆固琳拿出那寒光闪闪的宝刀来,顿时吃惊非小。
百年前,唐太宗李世民收复西邻高昌国,将高昌宝刀赏赐突厥答布可汗,并把高祖李渊之女南阳公主下嫁给答布为妻。其时天下归唐,各国臣服,俱以受唐封赏为荣,这把高昌传国宝刀无疑是荣耀与权力的象征。
百年间西域各国相互征伐,高昌刀数易其主。得到宝刀的突厥、康居、柘析等国相继灭亡。仆固琪将此刀呈送爹爹,警告之意再明白不过,无怪仆固怀恩要耸然变色了。
仆固琳见爹爹神色奇怪,有些害怕,退了几步说道:“这刀是姐姐向药葛罗借的。九姐说,过两年叫姐夫求皇上,请皇上也赐我公主封号,我就能嫁给药葛罗啦……”
忆儿握住她小手,紧张地低声劝阻:“妹妹别说了。”
只见仆固怀恩额头冒出大颗大颗汗珠,神情忽喜忽悲,咬牙格格作响。他狂乱地大步徘徊一阵,忽然立住,勾手招呼:“琳儿,你过来。”
仆固琳听爹爹的声音十分温和,高兴地答应一声,赶快跑到怀恩跟前,仰头问:“爹,叫我干啥?”
仆固怀恩伸手抚摸女儿发辫,半晌不吭声。仆固琳小小年纪失去奶奶和娘亲,正是满腹伤痛,见一向严厉的爹爹肯温存自己,不由又觉奇怪,又觉欢喜。睁大眼想看爹的脸色,却背着光看不分明。
仆固琳偎在爹爹怀里撒娇:“爹呀,你最疼我,是不是?”
仆固怀恩点点头。小十爷越发欢喜,趁机忙说:“爹疼我,干吗要反叛朝廷?让人骂你贼帅,我是贼帅的女儿,真难听!”
怀恩压低声说:“你不是贼帅女儿,你长大要封公主,当回纥可敦。好孩子,爹会好好疼你的,你领客人们歇息去吧。”
他嘴里吩咐女儿去歇息,却握住女儿肩膀不放。仆固琳听爹爹答应她不当贼帅女,又听爹爹说话温柔无比,喜极而泣,也抱着爹不愿离开。
陆羽三人听仆固怀恩忽发酸楚之声,心头忐忑不安,不知他将如何处置。孤灯凝碧,柝传三声,帐外已是夜色深沉。
怀恩凝视女儿良久,长叹一声松开手。陆羽和颜颇情知再劝无益,只得默默出帐。忆儿牵着小十爷走在后面。仆固琳恋父情深,磨磨蹭蹭只想拖延,一步一回头留恋地看着爹爹。怀恩背门而立,背影僵如石像,却是再不理睬女儿。
四人刚出帐门,小十爷又迟疑站住,道:“等等,我要跟爹说句话儿。”回身撩起帐门,门缝里突见灯光激荡,仆固琳失声骇叫:“爹——”
陆羽三人闻声一凛,不及思索,反身扑入帐中。定睛看时,叫一声苦,不知高低!
只见风灯狂摆,仆固怀恩双目怒睁倒在灯下,高昌刀横扼于颈,一片深红的鲜血在他身旁汩汩漫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