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羽长叹一声,摇头说道:“用兵讲究出其不意,药葛罗自然不会大摇大摆走咱们这条官道。如今叛军兵分三路压向长安,势不可挡!”
仆固琳从车篷下探出脑袋,慌忙问:“我爹爹呢?爹爹在哪里?”
陆羽厉声道:“吐番当先锋,回纥继后,你爹是贼帅,自然更在回纥之后压阵。”
仆固琳听“贼帅”二字十分刺耳,又见陆羽脸色难看,不由急惧交加,哇地哭出声来。陆羽心知不该对她动怒,压压怒火,道:“咱们或许还赶得上你爹,唉,只是牛车太慢。”
仆固琳边哭边爬下牛车,骑上药葛罗送她的小红马,狠狠一鞭,那红马撒开四蹄狂奔。陆羽三人急忙撇下牛车,骑马追上。
疾追数日,来到灵州鸣沙府。这里是进入阳关第一个繁华处,水肥草美,绿树葱茏,景色有些与江南相似。四人尚未入城,见城外有一队兵卒巡逻而过,仆固琳一眼认出那是爹爹率领多年的朔方军兵士,忙勒马叫道:“朔方军在此,我爹也一定在此!”
颜颇急忙向路边行人打问,那人指着南方说:“离城五里有鸣沙山,朔方军就驻扎在山下。”
一路上陆羽等常听人说起“沙岭晴鸣、药泉永澈”的绝世美景,说那鸣沙山突兀耸起于沙漠,东西长四十余里,南北宽约二十余里,峰峦陡峭,山脊如刃。晴天从山顶滑下,沙子摩擦会发出隐隐雷鸣。古人称它为“神沙山”,至晋代方改称“鸣沙山”。
而那药泉躲在鸣沙山怀抱中,无论黄沙如何肆虐,它澄清如镜永不干涸,水质甘冽,有治病的奇效,故名“药泉”。
四人听说仆固怀恩驻扎鸣沙山下,立即转身向南,不多时只见前方营帐林立,心知定是仆固怀恩的叛军无疑。小十爷呼喊一声,打马直向军营飞奔,眨眼把三位同伴甩下老远。
她策马跃过一些沟壑,冷不防路旁搭来两根长钩,把小红马钩翻在地。几名朔方军卒从草丛中滚出,紧紧摁住小十爷。小丫头摔一脸泥沙,气得大叫:“放手哇,我要找爹爹!”
兵爷们哄然笑问:“谁是你爹?咱们跟朝廷开战,你爹迟早送命,快叫你娘改嫁去吧。”
仆固琳怒道:“你们瞎了?瞧瞧我是谁?!”
兵爷一愣,不由自主松开手。仆固琳翻身爬起,顺手摸过马鞭夹头夹脑抽去,尖叫道:“蠢蛋!蠢蛋!我爹在哪里?”
兵爷们慌不迭抱头躲避,有位老卒认出这蛮横丫头,急叫:“郡主,元帅在药泉边!”仆固琳住手喝道:“带路!”
恰好陆羽三人赶到,老卒引路穿过无数营帐,来到鸣沙山下,只见满目黄沙,一汪新月形状的泉水闪着银白色光芒,静卧于两座山峰之间。弯月怀抱中是一片树林,其时暮色苍茫,昏鸦呱呱乱啼,令人闻之黯然神伤。
绕过药泉,蓦见前方单独耸立一座大帐篷,帐篷前树一杆狼牙大纛,当中用回纥文刺绣着“仆固”二字,正是仆固怀恩的帅辕。
仆固琳打马冲到帐前,七八名卫士急忙挺戟阻挡。小丫头飞身下马,抡圆了长鞭横冲直闯扑进大帐,一边高喊:“爹爹!爹爹!你的琳儿来啦——”
陆羽三人被卫兵挡在门外。帐中好一阵无动静,隐约可听见仆固琳哭声嘤嘤传出。暮色深浓,营火明灭闪烁,四野弥漫着大战前夕的紧张气氛。
过了良久,帐门掀起,走出一位亲随牙将,向陆羽三人抱拳招呼:“元帅有请三位说话。”把三人引到门边,退身侍立一旁。
颜颇顿时紧张起来。陆羽略一迟疑,知道咫尺帐中便是短兵相搏的战场。忆儿在一旁低低吟道:“‘虽无铅刀用,庶几奋薄身’。”
三国诗人王粲的这句诗曾勉励过多少爱国志士,用在此时此地,当真令人心头大震!
陆、颜二人相视一笑,胸中豪气顿生,掀开帐门并肩走进帐篷,忆儿也从容跟入。
帐中燃着两盏风灯,照亮一张低矮案桌,桌后盘膝对坐着仆固怀恩父女俩。帐篷极大,两盏灯仅能照亮一隅,四周的黑暗使灯光显得昏黄而朦胧。
仆固琳还在抽泣,怀恩面色阴沉,比两年前在汾州时苍老了许多。他面前铺开一张羊皮纸,便是登里可敦托妹妹呈上的家书。
见陆羽三人进来,仆固怀恩抱拳谢道:“怀恩遭小人陷害,妻儿不保。小女多蒙各位侠士周全,此恩此德,怀恩粉身难报。”
颜颇想起王妃惨死情景,心头愤慨,大声道:“鱼朝恩骆奉仙那班宦官无法无天,日后必无好下场!”
陆羽上前一步,沉声劝诫:“千秋功罪,自有青史昭昭。王爷万不可被宦竖扰乱神智,乱了做人的本分。”
仆固怀恩咬牙切齿说道:“怀恩身为大将,岂肯任小人玩我于股掌?灭门之仇,不能不报!”
缓一口气,目光炯炯瞪着东方,又道:“可恨皇上不辨忠奸,宠信宦竖小人,把怀恩逼到如此地步。唉,各位来意我已尽知,这罢兵之事,再也休提!”
显然小十爷已把众人来意禀告过了,仆固怀恩拒绝罢兵,原在众人意料中,颜颇从怀中取出一卷绢帛,双手呈至仆固怀恩面前。
怀恩接过,展开绢帛凑近灯光一瞥,吃惊问道:“这是怀恩前年送呈皇上的奏章,如何到了颜公子手中?”
颜颇不忙作答,朗声背诵那奏章上的句子:
“‘昔同罗叛乱,臣为先帝扫清河曲,一也;臣男玢为同罗所虏,臣斩之以令众士,二也;臣有二女远嫁外夷,为国和亲,荡平寇敌,三也;臣与男不顾死亡为国效命,四也;河北新附,节度使皆握强兵,臣抚绥以安反侧,五也;臣说谕回纥使赴急难,天下既平,送之回国,六也……’”
仆固怀恩更惊,喝问:“公子从何处得着这奏章的?”
颜颇答道:“王妃担心王爷的赤诚之言不能上达圣听,将这奏章副本托付晚辈。晚辈惟恐有失,日日诵读,将王爷的肺腑之言熟记于心。”
仆固怀恩“哦”了声,怔忡发呆。
颜颇问:“方才晚辈背诵得可有差错?”
仆固怀恩咬牙作响,长叹说:“一字不差!想我铁勒仆固一族自从归顺大唐,数辈人出生入死,为国捐躯四十六口男女,功劳何止奏章所列六件?皇上不念忠臣功劳,反倒维护奸人,实实可恼!”
颜颇继续背诵:“‘陛下信其矫诬,何殊指鹿为马……臣实不敢保家,陛下岂能安国?’晚辈每诵及这些恳切语句,总忍不住热泪长流。王爷的赤胆忠心,实令晚辈感动!”
仆固怀恩霍地立起,双目有光,慨然说道:“怀恩忠心报国,天下人有目共睹!尊父真卿大人也是位大大的忠臣,怀恩落难之时,满朝文武噤若寒蝉,惟有真卿大人敢在皇上跟前直言辩论,诉说怀恩之冤!知遇之恩,怀恩定不敢忘。”
陆羽说道:“王爷此言差矣。”
仆固怀恩一愣,喝问:“陆处士,你当怀恩是个知恩不报的小人么?”
陆羽摇头冷冷地说:“不敢。颜大人冒死直谏,颜公子为王爷的肺腑之言下泪,都是以为王爷忠心报国。然则王爷此刻聚兵百万反叛朝廷,鱼朝恩那班宦官指责王爷叛逆,恰恰说了个正着!颜家父子只好算有眼无珠,所谓‘知遇之恩”,从何说起?”
一番话义正词严,竟叫仆固怀恩大瞪两眼,愣在当地作声不得。
颜颇沉痛地说道:“王妃见王爷抗命,终日忧愁万分,以泪洗面。老夫人她……”仆固琳“哇”地哭起来,说:“奶奶不吃不喝,活活气死啦!”
忆儿上前扶住她,轻声提醒:“奶奶临死怎样说的?”
小十爷抽抽噎噎说道:“奶奶握、握着我手,说爹爹要敢反朝廷,她再、再不认爹做儿子。她、她死不瞑目!”说罢放声痛哭,忆儿也落下泪来。
仆固怀恩在帐中大步踱来踱去,鼻孔里呼哧出气,十分焦躁。颜颇朝案上的奏章恭恭敬敬拜了三拜,伸手拿起凑近灯火,奏章立刻着火燃烧,大帐中一阵光亮眩目。仆固怀恩大惊,急喝:“颜公子干什么?!”
颜颇抬头瞪视着这纠纠武夫,厉声说道:“王妃将奏章托付晚辈,是惟恐王爷的自讼被太监扣留,不能让君王和天下人知道王爷的冤枉。如今王爷公然叛国,数辈仆固壮士的功勋付之流水,王爷还有什么脸面提忠诚二字?留着这奏章,徒添羞耻!”
仆固琳“啊哟”惊呼,忆儿也睁大凤目,为幺叔捏一把汗。仆固怀恩刚愎严厉天下皆知,他怎忍受得这般斥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