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羽三人僵立当地,无比震惊。帐外守护的将士夺门而入,看见灯下惨景,亦呆如木鸡,做声不得。
仆固琳发一阵愣,扑到爹爹身上,撕心裂肺地恸哭起来。
大宁郡王仆固怀恩仰卧血泊中,怒眼瞪着天顶。这位百战沙场的大将被太监诬陷,英雄末路恨饮宝刀,实在死不瞑目呵。
帐外有人高呼:“张将军到——”
一位将军疾步冲进帅帐,俯身把仆固怀恩尸首瞧瞧,猛吸了一口冷气,压低声音问仆固琳:“郡主,元帅有无遗言?”
仆固琳哭得死去活来,勉强摇头作答。
张将军眼中闪过一道惊喜目光,伸直腰杆扫视帐中众人,喝道:“今日之事,谁也不许乱说。传我的令,请各营指挥即来帅帐商议大事!”
有卫士领命而去,不多时只听人声嘈杂,十几位军官匆匆奔来。当先一人劈眼见张将军坐在帐中帅榻之上,吃了一惊,收步问道:“张将军怎么敢……?”
张将军立起身抱一抱拳,沉声说道:“元帅突染暴疾而薨,张韶特请各位将军前来,商议善后之事。”
军官们闻言大惊,有人疑惑地问:“今日元帅升帐问事,并无不适,怎么忽然间突染暴疾?”
张韶喝道:“徐将军不必多疑,且来瞧瞧这个!”
张韶闪身让开,灯光倾泻照亮帐后,众军官无须上前,已看清仆固怀恩鲜血满襟的尸首,顿时大惊失色。
徐将军厉声问:“元帅遭何人毒手?”
旁边有卫士低声答说:“元帅自刎而死。”
众军官怔愣半晌,徐将军问:“元帅为何自刎?有无遗言?”张韶厉声喝道:“元帅暴病而薨,谁说自刎?徐将军休得胡言乱语摇惑军心!”
陆羽、颜颇和忆儿不由一怔。这张韶眼神狡黠语气凶蛮,不是个善辈。他胡说怀恩患病而薨,明里堂而皇之维护军心,其实打的是谋夺元帅宝座的鬼主意。仆固怀恩说得不错,此刻叛军有如毒箭离弦,他纵有心收箭,亦是力所不逮了。如今他一死谢罪,这残局如何收拾?
仆固琳哭得三魂出窍,忽觉忆儿暗暗用力握她肩膀,忙勉力忍泣回神,听见张韶说“暴病而薨”,不由大为生气,高声斥责:“我爹爹本来不反,都怪你们劝逼。如今爹爹知道错了自刎谢罪,你们还不快快下令撤军?”
军官们面孔阴晴不定,各打主意。张韶恼恨这小丫头碍事,喝道:“来人哪,送郡主到后面帐中歇息!没有本将军的令牌,任何人不得打扰郡主!”
几名张韶带来的随从应声上前,那姓徐的裨将张臂挡住帐门,喝问:“且慢!张将军有什么资格在此吆三喝四?”
张韶冷笑说:“元帅临终命我代执帅印。徐璜玉,你敢不听从命令么?”
仆固琳听他公然撒谎,忙道:“爹爹没叫他执印。徐将军,快杀了他!”
徐璜玉怒吼一声拔刀在手,骂道:“元帅尸骨未寒,你竟敢争权夺利,当真狗彘不如!”
骂罢抡刀砍去,张韶慌忙闪身避开。其余军官乱纷纷叫道:“元帅之位凭什么该你霸占?有道是胜者为王,咱们凭本事说话!”各亮兵刃混战起来,帅帐中顿时乒乓打成一片。
陆羽四人趁乱逃出帐篷,仆固琳还待夺回爹爹尸首,无奈昏灯下剑影刀光汹汹可怕,哪容人靠近?正踯躇难舍,帐中奔出武士喝叫:“快戒严!休叫走漏了消息!”
情势危急,陆羽慌忙拖起小十爷狂奔。山谷里兵营密布,四人只得向山坡逃去。
这鸣沙山全是松软的黄沙堆积而成,山上寸草不生,行走十分艰难。四人刚爬至半腰就被人发现,斜刺里窜出几条黑影,高声吆喝:“张将军请郡主说话!”
四人情知乱军中不是说话处,转身欲跑,身后又有追兵逼近。陆羽急中生智,低叫一声:“跟我来!”立即卧倒,顺着陡峭的山坡飞快滑下,三位少年急忙依样而行。
刚摆脱两伙追兵,又有人穷追而上。山谷中火把乍晃人声鼎沸,乱哄哄闹起来。陆羽四人奔突一阵,只是冲不出军营,眼看身后追兵逼近,小十爷气怒伤心已极,索性住脚不逃,回身指着追兵怒问:“你们要怎样?我爹刚死,你们就来欺负我吗?”
追至近前的军士约摸十二三人,围成半圈逼住四人。为首一个军曹冷笑答说:“郡主休得惊慌,张将军请你回帐说句话,决不为难你。”
仆固琳问:“叫我说什么话?”那军曹道:“只需说元帅遗命张将军代执帅印,统率三军……”
小十爷怒斥:“撒谎!我不说!”
军曹一怔,喝道:“小丫头不知好歹!拖回去——”
一言未毕,忽然收声栽倒,手脚抽搐几下再不动弹。众军士愣了一霎,有两名汉子拔腿扑向仆固琳,也是一头栽倒。众卒吃惊不小,有人脱口高叫:“江湖神打!”
少年们也被这突然变故惊住,四顾夜色茫茫,并没有谁在侧相助,怎么追兵忽然都犯起羊癫风来?陆羽听人呼出“江湖神打”四字,急切间将计就计,扬声喝道:“既识得我江湖神打手段,你等还不速退?”
有兵卒不信,舞刀狂叫:“装神弄鬼,老子——”
一语未尽,这家伙忽然倒地,钢刀脱手飞出老远!其余兵士心胆俱寒,惊吼一声慌忙后撤,陆羽四人乘机逃出军营。
来到野外僻静处,见身后再无追兵,陆羽放缓步子道一声:“真是侥幸!”
颜颇道:“好奇怪,刚才谁在暗地里帮我们?江湖神打闻所未闻,手段当真玄妙。”
忆儿娇喘吁吁,双腿酸软如泥,刚要坐下歇息,忽听身后马蹄大起,眨眼已奔近前来,她惊慌喘道:“怎么又、又来了追兵?我可跑、跑不动了。”
此时夜空一轮寒月从云隙间逸出清光,众人扭头注目奔来的马群,仆固琳惊喜叫道:“是我的小红马!”
果然打头一匹骏马个头矮小、矫健异常,正是药葛罗送给仆固琳的小红马。仆固琳嘬唇唿哨一声,小红马跑近她身旁乖乖立住,其余几匹也跟着它收步停下。它们是陆羽三人的坐骑,本来拴在帅帐外,不知怎会脱羁追来?
四人不敢迟疑,忙忙认蹬上鞍。这一夜奔逃百余里地,好不容易甩脱追兵。
转眼晨光渐明,但见田野一片荒芜,农舍村庄被洗劫一空,静悄悄卧伏在灰色的秋空下,触目处杳无人烟,凄凉空旷。
且喜行李和陆羽的茶篮仍在鞍上,四人拣一处背风的林子歇马,汲来泉水烹茶解渴。小十爷想着昨夜惨景,满腹伤痛,恨道:“张韶狗东西,光顾着抢印当元帅,全不把我爹放在眼里。”
忆儿说:“我看那徐璜也非善辈。他纵杀了张韶,旁人未必便肯服气。不管谁当元帅,都得蛊惑部下,许以官爵财宝,牢固自己势力,再没人肯下令退兵的。”
仆固琳知她说得有理,怔忡半晌,不由流泪哭问:“那、我爹白死了吗?”
忆儿怜惜地搂着她,暗暗叹口气,说:“番兵回纥都是你爹约来的,如今乱军无首,谁能调令各方军师?说不定他们就此退兵,也未可知。”
仆固琳哪里肯信?却也无话可说,发一阵呆,跺脚骂道:“狗屁药葛罗,说好不出兵的,干什么又跑来捣蛋?哼,药葛罗不出兵,我爹不敢反,都怪他害死我爹爹!”
这一阵陆羽和颜颇闷声无言,各怀心思。忆儿见颜颇两眼老往后面眺望,明白他寻什么,问道:“幺叔找玎零吗?昨夜帮忙的人神龙不见首尾,我看多半是她。”
颜颇被忆儿说破心思,有些不好意思,忙说:“玎零帮人总要弄些顽皮花样,从不肯老老实实做件好事儿。她和石哥哥去灵州打探消息,也许被仆固怀恩留在军中?”
陆羽忽道:“非也——”
颜颇听他蓦地收声,显然留半截话未说,刚欲追问,只见陆羽神情亦喜亦恼,大异常态。不由想到:“前番见了那蛇角,陆处士也是这般神色!”
他不知陆羽心里到底有何秘密,不敢造次追问,只得仍回头眺望,寻找玎零的倩影。
只见秋云垂野,长草凄迷,极目处并无一个人影。沿着道路有两排杨树笔直伸延远方,一些雀儿啁啾着在树间盘旋,不时收敛翅膀,落向雀巢哺育雏儿。
颜颇不经意地扫视,目光忽然触及树枝上挂着的一件物事。他心头一动,急忙跳起来取下那东西,原来是一只破靴,羊羔皮长筒,金银丝绒绣着云朵花边。
忆儿细辨破靴,吃惊不小,颤声道:“是石扇的!怎么搁在树上?”
她探手往靴子里面摸去,摸出块布片,布片上有胭脂涂的两个字——“快来”。
忆儿慌道:“不好!玎零和石扇出事了!”
仆固琳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
忆儿情牵石扇,心神大乱,怔了半晌方答:“不出事,哪能留这靴子?石哥哥没了靴子如何行路?不知他说快来,是叫我们去哪里救他!”话未说完,已淌下两行急泪。
颜颇看了这没头没脑的“快来”二字,弯腰向树杆上寻找,叫道:“看这记号,他们往东去了。”
果然沿路树杆上都刻有箭头,箭尾上带个小圈儿。颜颇道:“当年玎零引我往蒙顶去,留的就是这种记号!”
陆羽长吁一口气,道:“还好,他二人既能从容留这些记号,多半并无危险。”忆儿觉得陆羽之言有道理,心神稍定,羞红脸笑道:“一对顽皮又来闹这些名堂,吓人一大跳。”
玎零和石扇久无消息,大家都十分担心,如今知道二人无恙,都高兴非常,当下收拾行李,循着记号追去。
追出十来里地,又发现石扇的另一只破靴搁在树杈,里头仍用胭脂留言“快来”。颜颇笑道:“石哥哥怕我们没看见前头那只,他倒牢靠,又留了第二只。”
忆儿想到昨夜帮忙之人定然不是玎零了,脱口问道:“呀,昨夜究竟是谁救了我们呢?”
陆羽恍如不闻,打马急跑。颜颇小声说:“这人一直跟着我们,紧要关头便伸手相救,只不知为何却不肯露面……唔,咱们别问了,留神看吧。”
忽忽数日,众人按箭头指引向东追下几百里,只不见玎零和石扇的人影。这天行到半路,树上箭头忽地一拐,离开官道,尽拣着僻静山林蜿蜒而去。四人逢山过山,逢水过水,加紧趱赶。翻了午岭,绕开平县,看看将近坊州,箭头又折向东南。
此刻数十万胡寇进逼西京,漫地尽皆逃难的百姓。玎零箭头所指之路却十分巧妙,既躲开了乱兵,亦很少人家村庄。颜颇不放心她的顽皮性子,猜疑不已。
这天四人找了座小庙过夜,庙祝见来了施主,忙烧一堆柴火让众人取暖。忆儿取些碎银给庙祝,道:“随便弄些吃食就行。”庙祝接过银子欢天喜地去了,不多时弄得几样小菜、一大锅粥。
众人见这庙祝甚是灵活,少不得向他打听石扇和玎零。庙祝答道:“见过,见过!那少年胡人抓了几只山鸡,就在贫僧灶下烧的。”
仆固琳大喜,道:“石哥哥最会烧鸡!喂,他二人还在不在?”
老庙祝答说:“走啦。鸡刚烧熟,红衣女跑来说老头动身了,少年胡人跳起身就追,嗨,比兔子还快!”
颜颇急问:“这是哪日的事儿?向哪个方向跑的?”
庙祝说:“有三四天吧。他二人往东而去。”
陆羽想了想,问道:“东边不是奉先么?不知奉先过去是什么地方?”
庙祝答道:“奉先往南是同州,东北二十里是金粟山。前些日子羌人攻打同州,郭令公亲自坐镇,把蛮羌赶往北方去了。如今奉先一带乱兵不少,闹得凶哩。”
众人不由面面相觑,惊疑无比。
玎零说“老头动身了”,看来石扇和她一直在追踪“老头”。可谁是那“老头”,竟让他们扔下等候在客店的同伴们,一心一意追踪不歇?
陆羽神色严峻,低声说:“除了仇人封常清,石扇断不会如此执著!金粟山……金粟山……封常清去那里想干什么?”
一声惊雷,庙外风声大作,笼罩多日的乌云终于化作暴雨直泻而下。这雨下了整整一夜,次日略停片刻,又一阵紧似一阵地下,竟再没个停歇的意思。
一连五六天,头顶叆叇如铅,地面浊水横流。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雨声轰鸣灌耳。四人被罕见的暴雨困在破庙,只急得无可奈何。
时值九月中旬,吐番十万逼近奉天,与官军大战三百余合,回纥二十万铁骑驻扎邠州,亦拔寨向东南缓缓推进。眼看两股贼军会合势不可挡,忽然暴雨天降连下九天九夜,自西向东横扫数百里关中,鬼使神差般阻住二寇。
军情危急,京师震恐,代宗皇帝匆忙调集关中人马,分屯长安四邻要地,自己亲率京城六军屯守禁苑。
泾阳离长安不足百里,正当吐番回纥来路,乃第一要紧处。皇上连下数道诏书,急召郭子仪。郭子仪刚刚平息了党羌之乱,奉旨慌忙奔赴泾阳,不巧亦遇着这场百年不遇的大暴雨,被阻在黄河东岸。
哗哗雨声中,战事暂时沉寂下来。
雨点溅起山林间一片雾气,躲在树下的玎零和石扇衣裳早已湿透,玎零恼怒地骂道:“讨厌!下到几时罢休?石哥哥,咱们回山洞吧。”
石扇伏在草丛中,瞪眼望着对面山头纹丝不动。忽然他轻叫道:“快看,那厮又出来了!”
对面山头出现一条人影,微跛着足,佝偻着背。人影登上一块大石兀立良久,蓦然嘿嘿笑起来。
纵然雨声如涛,那笑声挟着阴冷之气清晰传入石扇耳中,令他浑身大颤。
玎零怒道:“好老贼,挑唆得仆固怀恩叛国,胡寇发难,他倒坐山观虎斗。”
石扇两眼冒火,咬牙切齿低声发誓:“笑哇,笑哇,老爷一定要杀了你,报仇除害!”
他二人往灵州打探消息,刚进城门,石扇不经意瞥见一位游方道士,顿时睁大两眼。那道士看清石扇,急忙扭身走入旁边小巷。
玎零瞥见道士行得急迫,微露出瘸跛之相,心下顿时明白,忙问:“那是封常清?”石扇叫道:“快追!”
两位少年拔腿急追,只见街角道袍一闪,向南遁去。二人追至荒郊,忽然不见道士踪影,只得苦守一夜,待到次日拂晓,果然见封常清重新露面,这番扮作村姑老妇模样,当真惟妙惟肖。
石扇二人远远跟定,见封常清仍旧返回灵州城。两少年正担心拿老贼不下,见他返城不由心头暗喜,心想待会儿发一声喊,让守城的朔方军把老贼当场拿获,岂不省事?
谁知到得城下,城门唿隆大开,朔方军浩浩荡荡整队而出。队伍中有军官吆喝:“杀到长安,砍了狗太监,咱们且过几日快活日子!”
封常清见朔方军反叛出兵,仰天长笑几声,竟不进城,扭头扬长而去。
石扇虽知奈何老贼不下,如何肯放过仇人?二人沿途留下信号,只盼颜颇他们早些赶来会合,众人齐心协力擒住老贼。
封常清避开乱军,不慌不忙迳向东行,一路上并不瞻前顾后,不知是未发觉身后跟踪之人呢,还是浑不把石扇二人放在眼里。
到奉先后,封常清突然掉头北上,向金粟山方向行约二十里路,爬上一座无名山头,就此安顿下来,再不动窝。
这座无名小山隐蔽在一片峰峦之中,巉岩利石寸草不生,是座毫不起眼的荒岭。偶有砍柴人从山下路过,对这光秃秃的小山都不屑一顾。
两位少年见封常清居然躲入荒山中,十分惊奇,不知他又想搞什么阴谋。监视两日,趁老贼偶然下山的机会,二人溜上山察看,只见山顶微凹,凹处筑有一幢低矮茅屋,被四周高耸的岩石遮得严严实实。屋旁有人工垒就的石阶通向一块巨石。
石扇登上巨石,看到遥远前方有一片巍峨屋宇,琉璃屋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惊愕地叫道:“瞧!那不是大唐皇帝的陵墓吗?”
玎零忙仔细眺望,说:“不错,那是玄宗李隆基的泰陵!”石扇纳闷地问:“封常清跑到这儿看陵墓,又打什么鬼主意?”
玎零把周遭地势细细看了,说:“门前青苔厚密,此屋至少已封闭两三年。老贼两三年前修下这屋,等着今日看李隆基掘骨扬灰,用心真苦啊!”
听她一说,石扇心里透亮,叫道:“我明白了!江山颠覆,叛军必来泰陵破坏,封常清在此静候,既可躲避战乱,又不必担心消息闭塞,只须观察泰陵守军动态,便可推测战况如何。”
玎零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汉人讲究风水,埋祖先处定要风水宝地,以保子孙后代有福。不过风水宝地最怕破坏龙脉……”
石扇问:“什么龙脉?”
玎零指着泰陵说道:“你看,山脉北高南低,这叫泽藏之形。南边有流水一道,正合龙脉祥气。陵墓建于泽藏之地,保子孙万世富贵不衰。不过那龙脉蜿蜒而来,却被这茅屋破了龙气。”
石扇左看右看,摸不着头脑,将信将疑问道:“破了龙气又如何?你又不是巫师,怎知这些讲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