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无心答道:“封常清率新卒保卫东京,无险可守而战败。高仙芝手中也是新卒,也无险可据,封常清以己之败引为教训,劝高仙芝退守潼关,实在有他的道理。唉,两位功绩赫赫的战将,仅因一战之败便被圣上赐死!”
玉娘蛾眉紧皱,小声说:“此事尚有内幕——安史叛乱之前,封常清曾有数道奏章告急,都被太监压下未达圣听。两军兵败,太监边令诚将过错全推到高仙芝和封常清头上,挑唆圣上斩杀二人,以免暴露自己的过失。”
范无心摇头叹道:“唉,封常清被砍了脑袋,圣旨命将他的尸首暴弃荒野,真是令人发指!”
陆羽怒道:“太、太监误国一至如此,诚为大唐毒、毒瘤,不除不足以平民愤、安天下!”
仆固琪问:“依你们所说,这封常清不是已经死了么?为什么又怀疑狄师爷就是封常清呢?”
颜颇激动得浑身发抖,低低叫道:“你还不明白?封常清没死,被斩之人多半是他的替身!”
玉娘望着陆羽,猜测问道:“方才陆郎认定金天师即是封常清,不仅因为‘巾月’二字暗示被皇上砍了脑袋,还因他这安西军节度使的出身,对么?”
陆羽心情激愤难平,无法开口,只能点头认同。
忆儿颤着樱唇说:“石哥哥告诉我,柘析国之灭,是因安西军的一个谋士骗开城门,莫非……”
范无心冷冷说道:“封常清正是那谋士!我听辛谠说过,封常清腿瘸眼渺,貌不惊人,手段狠辣异常。他设计使柘析国灭亡后,便以这件奇功登坛拜将,官升三级当上了安西军节度。”
无论封常清生还何等不可思议,种种线索汇集至此,层层推理相互印证,那神秘的、心怀怨毒一心要颠覆大唐江山的瘸腿老者,就是封常清无疑!
锦帐外,丽日衔山,流霞似火。锦帐里弥漫着无形的冷意,众人面面相觑,为可怕的谜底不寒而栗。
这一夜,公孙玉娘辗转难眠,芳心忐忑。
众人推测封常清大仇未报,必不肯善罢干休,定要南下重煽战火。仆固怀恩据守灵州,甘凉聚集着吐番、吐谷浑各部族。封常清在大漠挑唆回纥不成,多半会去那两地打主意。
范无心决定去甘凉寻找踪迹,昨夜向众人别过,打算今日凌晨独自上路。玉娘有心约陆羽同行,无奈这次重逢后陆羽神情大异,竟叫玉娘不敢开口。
玉娘与陆羽在荷塘定情,醉倒在清香莲茶与甜蜜爱情中。不久她应辛谠、范无心之邀北上,一对恋人就此分别。时局动荡,关山万里,无论她身在何处,心中总装着他的身影。静夜回味相恋的点滴,常使这痴情女热泪盈眶!
此次在草原意外重逢,陆羽分明跟她一样万分欣喜,却眨眼间变得冷漠无情。玉娘察觉他在强自抑制,只是不明白究竟为了什么。
范无心要走了,她必须选择,是跟师兄去甘凉,还是留在陆羽身边?她与范无心生死之交情同兄妹,理应帮他一同对付封常清。然而她不弄明白恋人的变故,又怎能安心离开呢?
热恋的心是最敏感的,玉娘忍不住便想到李季兰。莫非在她离开陆羽的时候,那美貌才女与旧日恋人重燃爱火?
几次试探,陆羽淡淡说季兰仍在开元观陪伴青灯黄卷。
玉娘心想:“既然李姐姐一心出家为冠,料必不会跟此事有关了,何况陆郎决非朝三暮四之人,我怎能怀疑他的人品!”
自责一番,心中疑云仍在,不免又胡思乱想:“陆郎为何突然对我冷淡?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咦,是了,玎零口没遮挡要我做她嫂嫂,难道陆郎疑心我和范师兄……”
如此一想,顿觉老大不安。因为她虽把范师兄视为兄长,范无心却一直暗恋着她,时常流露出爱意。陆羽冷眼旁观,不会看不出来!
玉娘自问情无二用,待要向陆羽申辩明白,偏是陆羽绝口不提范无心三字,叫她开不了口。
踌躇半夜,眼见天色微明,玉娘悄然起身,独自来到黑龙河边。这里是范无心离开的必经之路。
晨曦淡淡,河水悄然流淌,草原一片露珠闪烁。桥头卓立着一人一骑,正是范无心在把缰凝望。
玉娘快马奔近小桥,蓦见范无心,急忙勒住缰绳。二人相对凝望,好一阵不言语。
范无心淡然一笑,忽然开口说道:“陆处士他很好。”
玉娘浑身一颤。这无头无尾一句,蕴含多少深意!面对范无心的孑然孤影,她深感自己万般无奈,不由芳心酸楚,眼中顿时涌上晶莹泪水。
范无心瞥见玉娘泪珠纷落,忘情地唤一声:“玉娘!”迎上两步,忙又收脚立住。二人默默对视有顷,胸中翻腾着万语千言,俱是强自吞下。
晨风轻柔拂来,搅碎一河清波。一队大雁飞过,长鸣阵阵,无限惆怅。
范无心仰脸目送大雁去远,走过小桥,跃马上路。草原风强劲刮着,送来他曼声长吟——莺愁雁恨古今同,
何必啁啾怨秋风?
壮士长歌追日月,
山川万里自多情……
玉娘咀嚼诗意,不由泪如雨下。她实不愿伤害范无心,怎奈情之为物,乃是世间最霸道的东西,一旦身陷情网,纵有万千无奈,亦是身不由己。
玉娘心知自己此生除了陆羽,再无法移爱旁人,心中暗叫一声:“范兄,宽恕我!”掩了一双泪眼,慢慢回过身来。
泪眼中,她忽然看见陆羽正立在不远处,无言地望着她。
玉娘一下愣住,急问:“陆郎!你怎么来了?”
陆羽苦笑答道:“偶尔出来走走。”
玉娘慌忙拭去泪痕,心头突突乱跳。她踌躇半夜,怕的就是陆羽误会。范无心独自远行,玉娘不能不送。然而陆羽身世孤凄,极易受伤害,又使她不得不虑。她原想范无心走后,陆羽的误会自然冰释,谁知陆羽此刻竟撞见她与范无心惜别,叫她如何解释这满襟泪水?
呆了半晌,玉娘无可奈何说道:“我与范师兄情同兄妹,并无其他……”
陆羽摇手阻止她说下去。二人默默行一段,玉娘柔声说道:“太湖一别,玉娘时时思念陆郎……你可想着玉娘?”
含羞说着这话,她悄悄握住陆羽的手。陆羽浑身大颤,急忙躲开,大声说道:“‘壮士长歌追日月,山川万里自多情’!陆鸿渐虽不是壮士,亦断非儿女情长之辈,我我、我几乎忘了太湖莲女!”
玉娘摇头说:“我不信陆鸿渐是薄情男儿。你若是生玉娘的气,尽管说出来,何必折磨自己?”
陆羽渐渐镇定,苦笑道:“陆鸿渐醉心茶道,世人皆知。太湖定情本是一时失态,如今悔之无及,岂可一错再错?”
他把断情的话说得斩钉截铁,面色声音都平静如常,并不像赌气胡闹。玉娘如遭晴天霹雳,面孔刷地变得煞白。
陆羽停步转身,对玉娘深深作了一揖,说:“有道是一心不可二用,陆鸿渐此生与茶结下不解之缘,除茶之外,决不能移情其他。鸿渐有负姑娘,罪该万死。”
玉娘怎肯轻信这些言语?勉强笑道:“陆郎定是恼我行走江湖,有违妇道吧?玉娘愿为你奉执箕帚,永不再踏入江湖半步……”
陆羽打断她的话说:“姑娘行走江湖,为民除害为国分忧,鸿渐仰慕不已,岂敢以‘妇道’二字玷辱侠女?”
玉娘略一迟疑,问:“此话可当真?”
陆羽断然回答:“实出真心,决无虚假。”
玉娘明眸忽闪,上前一步再问:“可肯断指为誓?”
陆羽微微一惊。他本是性情中人,正要借肌肤之痛平抚肝肠翻滚,立即昂头大声应允:“有何不可?请借宝剑一用!”
公孙玉娘嘴角掠过一丝笑意,拔出宝剑,托送到陆羽面前。
陆羽毫不迟疑,接过寒光闪烁的宝剑,对天发誓说:“上天作证,陆鸿渐真心仰慕公孙玉娘……”
一言未毕,他忽然噤声不语。玉娘眼睁睁觑着他,柔声催促:“说啊,说你并非嫌玉娘不守妇道……”
陆羽心里暗叫:“这些话如何说得?我若与她两无挂碍,又有什么资格评说她守妇道的事儿?好聪明的女子!”
当啷一声,宝剑跌落尘埃。
玉娘脸色倏变。陆羽摇头叹道:“鸿渐十指要采尽天下茶叶,岂可轻易断它?你我缘分已尽,又何必多此一举?”
说罢甩袖疾行。玉娘连呼数声,见陆羽再不肯回头,怔忡片刻,拾起剑哽咽说道:“陆郎果然恩断情绝,玉娘怎敢腆颜纠缠?是玉娘不好……不知……”
陆羽听她哽噎难言,心中大痛,停步立住,结巴着吐出真言:“她她、她凄苦无助,令我……我实在不忍心啊……”
玉娘急问:“你是说李姐姐么?”
陆羽痛苦地长叹一声,说:“我答应了,永、永不离开她。”
就像一记闷雷打在头顶,玉娘震惊地睁大眼睛,委屈的泪水夺眶而出!
二人静静站立在河畔,任西风猛烈刮过心头。陆羽浑身颤抖,咬牙不敢看玉娘,拼命抑制着冲过去紧紧拥抱她的愿望。
良久,玉娘平静地说道:“陆郎爱茶,玉娘爱剑,你我太湖以茶定情,今日就以宝剑了断情缘吧。”
陆羽大吃一惊,抬头急问:“什么?”
玉娘捧着宝剑,轻声说道:“这把剑浸淫过玉娘多年心血,请陆郎收下作个记念儿。日后山长水远,见剑如见玉娘。”
陆羽见玉娘美目幽幽含泪,不由肝肠寸断!长叹一声,抬臂接了瑯琊宝剑。
玉娘退后一步,凝视陆羽片刻,顿足飞上马鞍,向南狂奔而去。
惊鸿一瞥,芳草凄迷,长风卷起轻尘,顿失玉人倩影。
丑书生手捧宝剑,痴痴孑立,凝望着恋人消失的远方,直到暮云四合,大漠撒下无边夜幕……数日后,陆羽一行人辞别登里可汗,陪仆固琳去灵州寻父。仆固琪有孕在身,不能亲往灵州劝谕父亲,只得亲手写了封长信,命小妹代为呈送。仆固琳同药葛罗玩了两月,颇觉恋恋不舍,药葛罗笑问:“待你长大几岁,我禀过登里大哥,娶你当都督夫人,怎么样啊?”
仆固琳大喜,高叫:“不许骗人!”二人伸指拉勾,各发了几个奇誓,小丫头这才高高兴兴上路。
有趣的是,司徒央请金豹神显了身手,竟被笃信神鬼的回纥们奉为大仙。老先生每日大碗喝酒,大块撕肉,陪那些摩尼巫师吹牛,十分快意。当不得众巫师再三挽留,老先生顺水推舟,欣然决定留在草原。
吴婆婆怒道:“老东西不走,我也不走,定要把那金豹神说个明白——世人都知金豹神住在崂山,几时搬到峨嵋去啦?”
石扇见婆婆居然要陪司徒央留下,吃惊不小,刚想劝说,颜颇急忙拉他到一边,悄悄提醒:“兄弟,你没看出来吗?婆婆其实喜欢上大叔了,这叫越闹越相知!”
石扇哈哈大笑,忙道:“两位前辈留在此处也好,回纥国若有变故,也可跟咱们呼应一二。”
两位老前辈欣然说道:“明白明白,有变故,咱们自会对付,你们放心去吧。”
陆羽、石扇、玎零、颜颇叔侄和小十爷一行六人整装上路,说不尽茹苦含辛、风餐露宿。行了月余,早是金风萧瑟,已值仲秋。
仆固琳受不过路途劳累,染上时疫病倒了。陆羽只得找间客栈让小十爷将息着,玎零和石扇脚快,先往前方打探仆固怀恩消息。
是年春夏苦旱,入秋后却淫雨绵绵不歇。门前道上,回纥、吐番将卒乱糟糟来往,商贾士民却日见稀少。众人在客栈等了十来天,不见石扇和玎零返回,心里都惊疑不定。
颜颇暗忖:“看这乱劲儿,莫非叛军有什么行动?石哥哥和玎零一去不回,不要是被乱军抓住了吧?”
仆固琳病得沉重,忆儿不幸也感染了病症。颜颇和陆羽心急如焚,不敢离开二女,只得耐心守在客栈。
仆固琳先是上吐下泻折腾了几天,病势刚有好转,背心忽又生出一只大疮,只半日便红肿如桃,痛不可忍。颜颇请来郞中诊治,那郎中摇头叹道:“这是背疽,无药可治!唉,趁这会子没开战,早些替她买副棺板——”
陆羽喝道:“休得胡说!万物相生便有相克,怎说无药可治?先生不妨细想想。”
郎中皱眉想一阵,慢呑呑说道:“疽毒不除,神仙也难下针砭。吸毒石能除疽毒,那东西却难找。”
颜颇触动记忆,忙问:“吸毒石不就是蟒蛇角么?玎零说过西域有这东西。”
郎中瞪眼笑道:“相公说得好轻巧!五色锦蟒蛰伏西域的深山中,修行百年才长蛇角,世上几人能遇见?就算你侥幸见着了,那家伙奇毒无比,一口毒气喷来,任你铁打的汉子也得呜呼丢命,岂不更加糟糕?是以大家都知道蛇角能吸毒,却没人亲眼见过。”
颜颇陆羽面面相觑,作声不得。郎中告辞而去,丢下一句话:“几时得了吸毒石,再来叫我吧。”
其后又找来几位郎中,个个见疽摇头,有两位也说要蛇角吸毒,其余的连吸毒石也不曾听说过,更不如先前这位。仆固琳头几天时刻呼痛,到第七日便再不吭声,渐渐昏睡不醒。陆羽守在病床边,束手无策心焦如焚。
这日黄昏店家送上晚饭,三人扶箸发愁,哪里咽得下东西?忽听门外传来一阵喧哗,陆羽和颜颇抢出门外看时,却是一匹马倒毙街头,嘴角喷着白沫,四肢犹在抽搐。许多行人围看热闹,有懂行的惊诧说:“这是匹西域宝马,可惜呀!什么人竟让它活活累死?”
大伙四处乱张,并不见骑马人,只有一位婆婆嘀咕说看见骑者化作青烟飞上了屋顶。众人当她老糊涂看花了眼,谁肯相信?
颜颇回到客栈,一眼看见桌上多出件物事,是块青帕包着两三寸长一只骨角。这角不类牛羊之角,外观青绿如玉,隐有花纹,散发浓腥气味。
颜颇正觉惊讶,陆羽进门一眼瞥来,慌忙叫道:“快请郎中!但愿这蛇角果然救得小十爷!”
颜颇疑惑地问:“这就是吸毒的蛇角吗?哪来的?”
陆羽闭嘴不答。颜颇飞也似去请了头一位郎中来。郎中细看骨角,又惊又喜,叫道:“快快准备一盆热水,五碗人乳,还等什么!”
客栈老板娘往街坊邻舍家讨来五碗人乳,忆儿扶起仆固琳,撩半截衣衫,露出背心毒疽。毒疽大如饭碗,中央黑紫,四周鲜红,形状十分可怕。
郎中取银针挑破疮口,把蛇角放在疽顶,蛇角如磁石吸铁一般吸紧在疽上。过得片刻蛇角自行跌落,外壳依然青绿,内瓤却变成乌黑。
郎中将蛇角浸入一碗人乳,只见黑水缕缕渗出,一碗雪白人乳刹时变成乌黑血水,那蛇角内瓢依旧恢复原来的形状,重又置于疽顶吸毒。
如此反复五次,五碗人乳的颜色依次渐淡,直至微红。仆固琳背心肿块迅速消融,只留一团稍稍隆起的粉红座底。郎中拿热水拭去周围污渍,取膏药替她敷上,喘口大气说道:“不妨事了,三五日便可下床。”
陆羽喜之不尽,急忙要取银子重谢,郎中推辞不肯收,忸怩说道:“处士若肯把这蛇角切一片赏赐,小老儿万分感谢。”
陆羽笑道:“先生拿它治病救人,有什么不肯?”就把蛇角送了郎中。郎中千恩万谢告辞而去。
三日后仆固琳果然神清气爽,闹着要吃肉。再过两天,小丫头已能下床行走。众人记挂石扇玎零,忙忙地雇辆牛车,让忆儿和仆固琳坐了,急向灵州进发。
颜颇仍惦记着蛇角“飞”来的蹊跷,寻一个方便悄悄问忆儿:“那日你留在屋中,可曾看见送蛇角的人?”
忆儿也大惑不解,道:“你们刚出门,我听内房有动静,忙进去看视,好奇怪,琳儿昏迷未醒,她的靴子却飞到床架上头。”
颜颇心知这是有人故意引开忆儿,以便不露形藏送那蛇角。送角救人明明是好事,为何要如此神秘?
颜颇百思不解,待欲向陆羽说这疑惑,却见陆羽这一阵时而抱剑恍惚出神,时而躲在背人处捶胸暗泣,神情大异狂躁不已。颜颇心头又添一层疑云,只得暂且隐忍。
寒风阵阵扑面,带来无限秋意。牛车在泥泞道上挣扎,一天走不了多远。这日雨终于住了,陆羽夜观天象,只见天狼星在深邃的夜空中闪烁,他心绪不宁地嘀咕:“天狼摇曳,这是帝皇有难的象征哪。石扇和玎零怎么还不露面?究竟出了什么意外?”
颜颇和忆儿也十分担心,只是无法可想。
过了两天,迎面而来的难民忽然多起来,陆羽觉得不妙,忙找人探问消息,一会匆匆转来道:“大事不好,叛军已进攻西京了!”
颜颇吃惊地问:“回纥不肯发兵,仆固怀恩怎敢动手?”陆羽跌脚恨道:“药葛罗率铁骑二十万,已与仆固怀恩会合,同反大唐!”
颜颇惊得目瞪口呆,半天才问:“登里可汗说好不反的,怎么变卦了?铁骑二十万入侵,咱们怎么没听到动静?”